第七十二章

    还好是景王来接,不必骑马回去。
 

    看到马车的那一瞬间,钟宴笙由衷地对裴泓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感激。
 

    看他晃晃悠悠地爬上了马车,裴泓皱着眉有些担心,正准备也跟着上去,耳边就响起了萧弄的声音“景王殿下。”
 

    一回头,身后的萧弄已经骑上了马,深蓝的眸色宛如漠北最上乘的蓝宝石,泛着冰冷的色泽,冷淡地居高临下望着他“本王有话请教。”
 

    萧弄都开口了,旁边展戎还把马牵过来了,裴泓动作一顿,只能放弃上马车,接过马绳翻身上马,摇摇扇子,露出个毫无挑剔也没什么温度的笑“王叔想问什么”
 

    自从萧弄在他的私宴上当众将钟宴笙带走后,俩人差不多也算是明面上交恶了。
 

    萧弄能有什么跟他说的,还特地用上请教俩字
 

    他忍不住看了眼马车的方向。
 

    马车缓缓动起来,渡口风大,吹起了一角窗帘,努力独自爬上马车的钟宴笙凝眉坐在里边,眼尾还是红的,眼底含着薄薄泪光,仿佛揉皱了一池春水,漂亮极了。
 

    旁边再次传来萧弄冷淡的嗓音“边走边说。”
 

    裴泓收回视线,想起方才迎接钟宴笙时,笼罩在钟宴笙身周的那缕冰冷苦涩气息,眼皮狠狠跳了一下“好。”
 

    雁南山游猎遇暴雨,包括萧弄的亲堂弟都被困在山上,冒雨亲自前来的萧弄却眼也不斜地抱走了钟宴笙。
 

    私宴上萧弄突然闯入,径直将钟宴笙抱走,若非定王的名声充满了血淋淋的煞气,又从未有过桃色传闻,大伙儿也不会半猜半疑地猜成萧弄是来寻仇的谁家寻仇还把人抱着走的
 

    还有南下剿匪,萧弄一向是懒得搭理几个亲王的,德王喜欢蹦到面前,就抬抬手摁几下,多余的眼光都懒得施舍,居然会那么好心跟着钟宴笙南下。
 

    就算这些事都说得通,裴泓仍旧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敏锐嗅觉。
 

    萧弄和钟宴笙关系,当真如外界传得那样差吗
 

    仿佛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那双冷冰冰的蓝色眼眸落在他身上,没什么情绪,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察觉到了什么。
 

    就像在雁南山上,轻飘飘朝他瞥来的那个视线一样。
 

    以老皇帝的行径上来看,明显很满意萧弄和钟宴笙恶劣的关系。
 

    若是皇帝察觉到他们二人
 

    裴泓缓缓抓紧了扇子。
 

    萧弄的视线毫无波澜地凝视了片刻裴泓,转回到了马车上,漫不经心想。
 

    从渡口到上马车都没看他一眼,看来是真的惹生气不想理他了。
 

    可惜回到京城束手束脚,不然就跟上马车抱着人哄哄了。
 

    钟宴笙的确很不想理萧弄了,还好京城入了秋,比南边冷得多,多穿几件衣裳也没人会觉得奇怪,不然他身上密密匝匝的印记一定会暴露的。
 

    本来因为回京,不能再时时见面,以至于他难过低沉的心情都化解了
 

    ,咬着唇在心里小声骂。
 

    臭狗。
 

    车队缓缓从渡口回到京城,钟宴笙被萧弄折腾了一早上,还没能洗澡,肚子里的感觉奇怪极了,脑袋抵着马车,想眯会儿又怕弄脏裤子。
 

    这马车是裴泓的,万一在马车上留下湿痕被他发现
 

    钟宴笙的耳根烧得通红,不敢放松睡觉。
 

    坏狗
 

    骂人的词汇贫瘠得可怜,翻来覆去也只会这几句。
 

    四周的人声逐渐多起来,钟宴笙恍恍惚惚的,才意识到已经进京了,赶忙掀开了马车窗帘,毛茸茸的脑袋往外面探去。
 

    景王带来的车队是要直接回宫的,萧弄还要先回趟王府,到了京城就要分开了。
 

    见钟宴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柔软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像是羽毛乱糟糟的小鸟,急急忙忙地探出脑袋,萧弄嘴角微不可查翘了翘“本王先走一步。”
 

    他的视线落在钟宴笙身上,眼神带着钩子,慢慢地从钟宴笙的头发丝看到水红的嘴角,方才不紧不慢道小殿下,再会。”
 

    郁丽低沉的嗓音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心领神会。
 

    钟宴笙浑身一麻,有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萧弄耍了流氓的错觉,眼睫颤了颤,抿着唇又放下了车帘。
 

    这几日天天被迫掩护萧弄翻钟宴笙的窗户,甚至今早正好撞见萧弄脖子被咬破,施施然从钟宴笙房里翻出来的霍双“”
 

    不知廉耻
 

    好在在外人看来,钟宴笙的反应似乎是一路上与萧弄相处得极不愉快,在冲着萧弄甩冷脸。
 

    萧弄也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不大在意的样子“走了。”
 

    展戎一甩马缰,哼了声从霍双身边经过,带着亲卫跟上萧弄。
 

    外面的马蹄声答答的渐远,钟宴笙忍不住又掀开帘子一角,偷偷瞅了眼萧弄的背影,又迅速放下帘子,害怕裴泓找他说话。
 

    他被萧弄搞得脏兮兮的,实在不好意思跟人说话。
 

    好在马车外的景王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反常态地没有凑过来找他搭话,直到马车到了宫门外,不得不下马车。
 

    熟悉的宫墙落入眼帘,皇城里依旧有一股如同老皇帝那般死气沉沉的凝固氛围,钟宴笙呼吸一滞,一想到要进宫面对老皇帝了,心底就沉甸甸的。
 

    好在这次进宫和第一次不一样,第一次事发突然,他茫然惶惑又混乱,但这次他已经知晓了自己是谁,身边也多了很多人,也多了很多勇气。
 

    裴泓翻身下了马,神色一如往常,热切关忧地问“小笙,我听说你和定王在宝庆府遇了刺,与其他人失散,在山中涉险找到贼窝,找机会里应外合才顺利攻破了山贼寨子,想必过程惊心动魄,十分危险,可有受伤”
 

    钟宴笙“”
 

    除了跌下断崖时比较惊心动魄,其他时间,他最大的危险,就是黏在他身上不肯下去的定王殿下,每时每刻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寻机揉他舔他啃他。
 

    换做以前,钟宴笙肯定是不好意思撒谎的,要么就是撒谎痕迹明显,但跟萧弄待在一块儿久了,近墨者黑,脸皮竟然也不知不觉厚了许多,嗯嗯点头“很危险,不过还好,没有受伤。”
 

    裴泓知道钟宴笙脸皮很薄,不擅长说谎,说谎时要么眼神躲躲闪闪的,要么就脸红耳尖也红,一眼就能看出来。
 

    对上那双明澈清透的黑眸,他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笑着点头“没受伤就好。”
 

    天呐。
 

    钟宴笙心想,他真的被萧弄带坏了,会面不改色地说谎了
 

    进宫的路上,裴泓东一句西一句的,给钟宴笙说了说近来宫里的情况。
 

    德王的禁闭在前两日解除了,因为犯了错,没能南下剿匪,这几天上蹿下跳的,在老皇帝膝下显得格外孝顺,在争取与礼部一起主持明年春闱的机会。
 

    入了秋,天气一凉,老皇帝的身子更不健朗,咳嗽愈多,对德王的态度也淡淡的,看不出来允不允,德王就愈发殷勤了,四处搜罗名医和药方献给老皇帝。
 

    提到春闱,钟宴笙想起了另一茬“秋闱的结果如何”
 

    裴泓摇摇扇子,感叹道“淮安侯府那位世子了不得啊,中了解元,现在京中不少大儒都看好他,觉得他最有望来年拔得头筹,若真如此,那可就连中三元了。”
 

    听到这个消息,钟宴笙微微松了口气,有些为钟思渡开心。
 

    还好钟思渡中了解元,不然他心底的歉疚可能会更浓。
 

    他隐约想起了刚回京城时,因为落水做的那个梦。
 

    梦里淮安侯府被钟思渡搞得家破人亡,尽数进了大牢仔细想想,更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份被发现,老皇帝对淮安侯府出了手。
 

    若不是他醒来之后,阴差阳错找上了萧弄,老皇帝又对萧弄有所忌惮,弯弯绕绕地给他按上十一皇子的身份,恐怕被发现之后,下场还是一样的。
 

    进宫时已经是午时了,老皇帝刚喝了药茶歇下,不必立刻去见,钟宴笙与裴泓分开,格外煎熬地走回了明晖殿,感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错觉,还是真的湿了。
 

    钟宴笙感觉自己快昏过去了,不等在宫里守了多日、见他回来高兴凑过来的冯吉说话,就虚弱地开了口,声音里带了丝颤抖“备水我要沐浴。”
 

    萧弄送进来的东西太多,钟宴笙洗得水都快凉了,才腿脚发软地出了浴桶,不敢低头看身上那些青紫斑驳的痕迹,一边骂着萧弄一边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最近他都不会再搭理萧弄了
 

    他忙活了好一阵,像只努力梳理羽毛的小雀儿,好不容易梳理干净,饥肠辘辘地坐下来,有气没力地用饭。
 

    宫里的饭菜不合他胃口,还没客栈里萧弄喂给他的冰糖燕窝粥味道好。
 

    冯吉在边上伺候着钟宴笙用饭,脸色奇怪,像是有事想说,又不太敢说出口。
 

    钟宴笙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纳闷“有事便说吧
 

    。”
 

    田喜这干儿子办事不如田喜稳妥,说话也没田喜谨慎仔细,他刚进宫这小太监就敢跟他小声说明晖殿是先太子住过的地方,还有什么是他不敢说的。
 

    冯吉又迟疑了会儿,方才压低声音“前些日子庄妃娘娘薨逝了,您千万节哀。”
 

    钟宴笙怔住,想起了冷宫里那个仅有一面之缘,抱着土偶疯疯癫癫的妃子。
 

    薨逝了
 

    他的表情凝滞了良久,喉间发哽“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在您离京隔天。”冯吉愈发小心翼翼,“冷宫走了水,因为有些偏僻,宫人们没在第一时间察觉,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钟宴笙沉默良久,心底涌出一股难过的悲意,嗓音干涩“我知道了。”
 

    冯吉连忙道“陛下封锁了消息,不准人给您说,可能是怕您太伤心。”
 

    钟宴笙没有吭声,捏紧了手中的玉箸,喉间像是吞了块铁,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沉沉的发哽。
 

    冷宫连蜡烛油灯都没有,怎么会走水。
 

    那个可怜的女人,只是因为还模糊记得一些往事,因为他才被灭的口。
 

    若是换做以往,钟宴笙可能会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可是他现在清晰地知道,错不在他,而是因为皇帝。
 

    老皇帝逼死陪他走上皇位的妻子,逼疯又杀害了自己的儿子,还有极大的可能弑父杀兄,甚至不惜勾连外族残害忠良,还有什么是他不会做的
 

    钟宴笙彻底没了胃口“撤下去吧,我不想吃了。”
 

    冯吉有些后悔在他吃饭时说这事,钟宴笙却抬起眼看向他,轻声道“多谢你,冯吉。”
 

    老皇帝不让人跟他说这件事,冯吉却冒险告知了他。
 

    冯吉哎哎叹气“奴婢什么都没做,哪能让您谢呢奴婢自小就没了亲爹亲娘,是干爹一手带大的,也没尝过这些苦楚,失言跟您说了这些,您别太难过。”
 

    钟宴笙眨了下眼“田喜公公什么时候进的宫,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了”
 

    “干爹跟奴婢一样,自幼净身进的宫,在陛下还未登基时就伺候在旁了。”冯吉感叹道,“仔细一算,干爹跟在陛下身边也有五六十年了。”
 

    俩人正说着,养心殿的传唤便过来了。
 

    老皇帝方才醒了,这会儿要传见钟宴笙。
 

    钟宴笙起身,路过镜子时,脚步倏然一顿。
 

    他的外袍惯来都是月白色、竹青色,抑或雪青色一类的淡雅颜色,要么就是比较鲜丽的赤红色翠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