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棋局

    无人驾驶的车马停到大门前,陆嫣立在父亲身后望向随车马一道来的数十位锦衣青年,领头的一看便知是薛家的大公子。
 

    车厢门扇被推开,她许久未见的“弟弟”披着一件靛蓝披风从里面出来,又转身迎出了一个穿着浮纱单衣的少女。
 

    少女单薄的背后,有赤绸发带因风飘扬,一下一下,软软地拂在“弟弟”的衣襟前。
 

    陆嫣看着裴暄之跟着那少女身后下了马车,又立在风中与薛家大公子说着什么。
 

    她如今还是经常分不清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这么多年,关于裴暄之的许多事,她似乎都有些朦胧。
 

    记忆中最真实的,还是他小时候的事。
 

    只记得很多年前,她才六七岁的光景,还在任上的祖父离世不久,父亲科考又落了榜。
 

    爹娘带着她、大姐和两个弟弟搬到外祖家乡下荒宅居住。
 

    家里的仆人散尽,为供父亲继续准备科考,娘亲已经将家里的东西典当得差不多了。
 

    那是一个仲夏的雷雨夜,她被雷声惊醒,想要去找娘亲睡,行过腐朽的廊桥,却远远见到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坐在堂屋里。
 

    那女子面覆白纱,只是披着一身月白菱纱披风随意地坐在那里。
 

    她肌肤皎洁若雪,眉目之间冶艳明媚,整个人犹如出水明珠,让那老旧昏暗的堂屋也因她明辉熠熠。
 

    纵是后来搬到长安,陆嫣此生也还未再见过一个比那女子更令她惊艳的人。
 

    那女子怀里的婴儿白生生、粉乎乎的,安安静静地睡在襁褓中,浅浅地呼吸着,不时皱皱小鼻子,打个小小的哈欠,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女子挥了挥袖,地上四个大箱子被打开,里面满是金银珠宝,她起身将襁褓放到桌上,轻轻捏着婴儿柔软的小脸玩儿,语调轻柔地说道
 

    “既然你们夫妇一人如此心诚,愿意与我交换,那这四箱财物留给你们夫妇,我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们抚养了,叫他裴暄之就好了。”
 

    阿暄身体不好,但自幼就很漂亮,可大姐和弟弟们都不喜欢他,却也总想方设法去扒他那大得能圈住他的金项圈。
 

    那夜的事娘让她发誓不许说出去,所以大姐和弟弟们都不知道新添的衣裳饭食、束脩笔墨、仆从车马,其实都是阿暄的口粮。
 

    娘也不喜欢阿暄,时常对着他一个婴儿斥责发火。
 

    有时莫名就要拔下簪子扎他几下,将原本连啜泣都费力的小婴儿扎得哇哇大哭,娘才会恍恍惚惚地笑起来。
 

    原先她不懂娘为何会这样,直到她看到爹书房里藏着一幅画像。
 

    画的正是那夜抱着孩子坐在堂中的,阿暄的娘,只是她怀里的阿暄被换做了一束清荷。
 

    娘照样每天温柔端庄地伺候爹读书,却把怨气都撒在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和一个孩子身上。
 

    她十岁那年,阿暄四岁。
 

    他是家里衣衫最破烂的孩子,比家里的看门狗地位还低。
 

    家里的剩饭狗若不够吃,他也就没有饭吃。
 

    那年除夕,她给了阿暄几个铜板,让他去买了五串糖葫芦,大姐、她、两个弟弟,一人一串,再分给跑腿的阿暄一串。
 

    阿暄很开心,一弟都将糖葫芦吃完了,他还只是端详来,端详去,闻一闻,嗅一嗅,像小猫一般。
 

    许久,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很是稀罕虔诚地伸出舌尖去舔糖衣。
 

    可他还没舔上,那串糖葫芦被娘一把夺过给了一弟,一指指在阿暄眉心,将他掀翻在雪地里。
 

    “贱人种子,少爷的东西你也敢肖想”
 

    她也只能像以前每一次一样,看着他红着眼睛地从雪里爬起来,毕竟
 

    这家里的一切已经是她们家的了,她虽然可怜他,但也不想真的将什么分给他。
 

    有人说他是一种很下贱的妖物,那种妖物最能勾出人心底的欲念,以此为欢。
 

    虽听着很旖旎,但妖物到底是妖物,凶起来肯定很吓人,他若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真的抢走弟弟的东西呢
 

    娘的疯,三弟的失踪,跟他有没有关系呢
 

    “颜师姐,这是陆一姑娘。”
 

    “一姑娘,这是我夫人,姓颜,名浣月。”
 

    广阔明亮的明堂内,陆嫣忽地回过神来。
 

    眼前的少女做了个灵修界的礼诀,轻声说道“一姑娘好。”
 

    陆嫣下意识学着她回礼,但却并不熟练,而后才反应过来,行了个万福,道“颜姑娘颜夫人好。”
 

    颜浣月见陆家堂屋内的陆老爷陆科,大姑娘陆娥,一姑娘陆嫣,还有那小公子陆琛,虽都想要表现得热情一些,但终究也只能做到客客气气。
 

    果然如裴暄之当日所说,这家待他不算太好,但想来应该也不至于太差,否则他恐怕连回这里都不想回。
 

    陆老爷陆科略凑向裴暄之,问道“阿暄,你看饭菜是摆到何处”
 

    裴暄之却问道“怎么不见孙夫人”
 

    陆娥说道“娘又发病了裴掌门没跟你们一道回来吗”
 

    陆嫣看了她一眼,含笑说道“阿暄,水云小院已收拾好了,舟车劳顿,你与你夫人稍去歇歇,接风宴摆在东轩处可好”
 

    裴暄之颔首道“按一姑娘的意思就好。”
 

    颜浣月跟着他在陆家走了走,整个陆家不大,一切却都很小巧雅致。
 

    水云小院就是从东南处辟出了一点地方建了个单独的,很紧凑的小院子。
 

    他们来时,院子里的随从正在院中潇潇竹林下在捡着被风吹落的几片竹叶。
 

    一见他们,皆默然行礼,而后都退到檐廊下的一间小屋去了。
 

    颜浣月走到大门内檐下,仰头打量着小院上空重檐叠瓦间的天井,看着方方正正的蓝天下悠然的竹枝。
 

    含笑道
 

    “你以往就住在这里吗”
 

    裴暄之说道“住了些时日。”
 

    颜浣月顺着檐廊走到东厢,轻轻推开门,见内里摆放着兰花,还用炭盆捂着热气。
 

    一张木质横床上,摆着一个小几,上面放着一盘棋。
 

    她过去拈起一只雪白的棋子,仔细看了看,说道“芙蓉白玉子,你哪儿来的这么好的东西”
 

    裴暄之缓缓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耳畔的玉珠,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喜欢的话这次就带回去摆在房中,这会儿无事,要不要我陪师姐下一局”
 

    颜浣月将棋子放回棋笼里,负手坦然说道“我不太善弈,就不丢这人了,何处可以沐浴我去洗一洗。”
 

    裴暄之带她去了正房后的一处小轩,里面正是热气氤氲的汤池。
 

    他刚回转到东厢,坐在铺着锦垫的横床上,轻轻往棋盘上摆了两个棋子,院外就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快步跑过来敲了敲院门,说道“快给裴小郎通报一声,薛三公子登门来访。”
 

    他推开横床边面向内院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