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正好

 钟宜宦海浮沉几十年,很明白王云鹤这种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轻易卖谁的面子的。而郑熹要的这个人却是不应该关进大牢的,得赶紧把这事儿给办了,否则就又是一个漫长的官司了,且对上郑熹与王云鹤二人,是绝无胜算的。


 钟宜在书房焦虑地转了几天的圈儿,还是决定回城。


 这么件事儿,说大又不大,还不好意思将昔年的旧友们都找了过来使力,他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办。


 当天,钟宜悄悄地回了京,思忖该如何与王云鹤讲这个事。


 比起钟宜的焦虑,祝缨现在心情还是比较放松的。


 张仙姑和祝大的憔悴她看在心里,着急也没用,他们的难过在于她的生死未卜,现在见着了,也能缓解他们的焦虑,又有金大娘子给看顾着,问题就不大。能联系上金大娘子,金大娘子还捎了一大锅猪蹄进来,就说明郑家、金良还是没把她忘在脑后的。


 祝缨把猪蹄分了些给狱卒和牢头,又各拿了两个给老马和老穆,老马吃得满嘴流油,说:“后生,能干。”


 张仙姑打点了铺盖、衣服之类送过来,祝缨统统没要:“这里又是跳蚤又是虱子的,还有老鼠,咬坏了怎么办?都拿回去,洗得干干净净的,晒得松松软软的,等我回去洗澡捉完虱子再穿再用。我鞋子有点挤脚了,换双大点的鞋子来就好。”


 她拿到新鞋袜替换了旧的,热水泡了脚,重新穿了新袜子,脸上就带出笑影来了。年轻的个狱卒故作老成地摇头道:“到底是个孩子!这么点子事儿就能叫你笑出来了。”


 有热水泡脚,这是牢房里的上等待遇了,祝缨之所以能混到一盆泡脚的热水,自然也是因为对面那个犯人又回来了。狱卒又鞍前马后的一边赚着点“辛苦钱”,一边跟“朋友”祝缨念叨。


 祝缨穿好了新鞋袜,在地上跳了两跳,说:“差不多了。哎,给我再锁上吧。”


 狱卒道:“等会儿吧,手脖子都磨破了皮了,你还没戴够这玩艺儿吗?你自己有数儿,万一有人来查,你再自己戴上不就行了?”


 祝缨就站在门边,看着对面搬家。


 对门这位“同窗”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祝缨终于看到了他的庐山真面。这是一个三十上下的富态男子,穿着锦袍翻出来滚边是皮毛,头上帽子整整齐齐的里面应该是貂毛。一双粉底朝靴,底边干干净净。腰带是银的,连着各种香袋、玉佩之类。


 他抄着一双手,被仆人扶进来。与牢头拱手行礼时,手才从手捂子里拿出来,上头还戴着几枚大戒指。


 整个人珠光宝气的,眼见的有钱。


 他本来在对面牢房里还有几件家什的,什么床啊、桌椅啦、柜子之类。现在回来,又带了新的铺盖,之前放在里面的旧铺盖也是锦绣的,没用过多久,都是好货,拿出来之后都是让牢头拿回家去了。狱卒有点羡慕,说:“等会儿我跟老叔也讨一条被子去,你要不?”


 祝缨道:“你们还不够分呢,能给我?”


 狱卒道:“看看么,就算没有被子,有别的剩下的都拿一下。等他走了,这里头的家具啊,也是咱们分。我给你留两件?”


 祝缨道:“你盼我点儿好,我怎么还在他后头才能出狱啦?我又没犯事儿。”


 狱卒打量了她一下,说:“是呢,可也得有借口出去呀!他,犯了事儿,是打是罚的,总有个出去的时候。你呢?”


 祝缨不理他了,下巴挑了一下对面,问狱卒:“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狱卒道:“京城有名的……咳咳,大官人呐!虞立安。都说他是蓝家的一条狗,不过也没人拿到过把柄。”


 “蓝家?”


 “唔,内相蓝兴。”


 这个祝缨就不知道了,她和狱卒两个人就在她的牢房里小声嘀咕着,狱卒给她讲了蓝兴,是当今圣人最倚重的一个宦官。又对她讲了许多蓝兴的传言之类。


 等到对面虞立安搬完了,狱卒道:“快,我得把你这的门锁了,这几天不到分饭的时候你别出来了,上头管得紧。别惹出事儿来叫上头又盯咱们这里了。”


 祝缨道:“行。”


 狱卒连镣铐都没给她带,就把祝缨塞进了牢房,他自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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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心情变差了一点。这都过完年了,她都在牢里呆了一个多月了,郑熹还没回来,对面的货又回来了。狱卒都笑话她要比对面那个虞立安晚出狱,她有点不开心。


 给各牢分晚饭的时候,祝缨也没有那么活跃了。不过整个牢房也都没一点大正月的欢快气,她的安静也就不太显了。


 王云鹤回来了,这牢里真正身负重罪的有一半儿是他下令抓回来的,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分完了饭,把碗和桶随意涮了涮,祝缨躺在自己的床上,有点无聊。那边,牢头和虞立安在喝酒,狱卒就端了一碟子切的牛肉和一碟子鸡肉,跑到祝缨这里跟她一起聊天儿,顺便让她蹭好吃的。


 狱卒边吃边说:“可惜不能喝酒。哎呀,自从少尹‘扶正’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喽。”


 祝缨道:“他闭门思过的时候你还难过的呢,他回来了,你又这样。”


 狱卒道:“那不一样!我吧,既不想他遭难没了下场,更不想他这么折腾啊!”


 一句话就把祝缨给逗乐了,只笑了一声,她就识趣地转移了话题,问道:“现在不能探监了吧?”


 狱卒道:“想你爹娘了?”


 祝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狱卒道:“这个吧,大人倒还真有点人情味儿,说,正月十月,你们家里有人愿意来探望的,可以来。不过只能白天,不许晚外,防着晚上生事。也不能传递东西,所有东西都要查看的。”


 祝缨笑道:“那倒好,劳你的驾,帮我递个信儿呗。”


 狱卒道:“哼,别人可不敢这么支使我,我都要收钱的,你么……算了,上回那猪蹄子不错,再捎点儿过来。”


 祝缨道:“这个我可不敢说一准儿成,不是我家里做的,也得向别人讨去。不过应该不成问题。你呀要真想吃,就天天烧香,盼着我能出去,等我出去了,我把这食谱给讨了来。”


 “呸呸呸!我才不要自己下厨呢。”


 两人逗了一回嘴,那边也吃喝得差不多了,祝缨飞快给狱卒把碗碟酒收拾好:“都带走别落下什么。”然后自己把镣铐给戴上了,一点也不用狱卒费事儿。


 狱卒道:“你娘叫你晚上别蹬被子。害!你等会儿,我给你再从外面拿条被子来,与其便宜他们,不如给你。”


 他出去之后果然又扯了一条被子过来给祝缨盖。祝缨在间单间牢房里,铺盖竟比在老家跳大神的时候还要厚。除了脏点儿,没别的毛病了竟然。


 狱卒和牢头却少了与祝缨聊天的时间了,据狱卒偶尔来说:“大正月的也不消停呢,听说,正在看案卷。又得抓人了。三班那儿,嘿!比我还惨!”


 祝缨心道:他们活该。


 新令尹比上一位勤快多了,看他正月里忙活的劲儿,祝缨怀疑他之前“累病了”可能是假的,装病倒是真的。只是可怜了下面的人,比如这狱卒,时不时就得提个人过去过堂。


 狱里的犯人们也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过堂的,有点小冤屈的还好,正月里放出去,能赚个一家团圆。这犯了案的,一过堂定了案,正月里天还冷着,剥了衣裳打一顿给扔到雪还没化的路上去流放,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祝缨身上没案子,倒没了“倒春寒的时候被扔到荒野里流放”的担忧,她一心等着元宵节的时候张仙姑和祝大来看她。郑熹不能马上回来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不过已经联系上了,她也就不着急了。金大娘子说,郑熹已经安排了接她出去,她也没有特别热切的盼望,郑熹人不在京城,托别人办事效率必然大打折扣。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祝缨早早地起来,把自己勉强拾掇得整齐一点,把牢房都收拾好了。早起发饭的时候也很认真,甚至肯等一个昨天过堂挨了打的犯人挪到木栅边,给这人盛了一碗粥。


 洗碗涮桶都肯多涮一遍。


 接着就安心等着牢头喊她出去见爹娘。


 探监,也有外面的人进牢里的,也有是叫了犯人出去见亲人的。祝缨上回就是到了值房里见了父母,为的是防止同监的犯人看到她父母来了,知道牢头和狱卒给她传递了消息。


 这一回,依旧是祝缨被叫到了值房。


 她轻松的心情从踩进值房就变得不好了起来:“大嫂?”


 来的人不是张仙姑也不是祝大,而是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捏着块手绢儿,见到她先擦擦眼泪:“哎哟!我都没脸见你啦!”


 “怎、怎么啦?”祝缨抢上一步把金大娘子扶住。


 金大娘子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爹娘叫你岳父家的人给打啦!”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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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打探监见了女儿之后,心里就有了点底气。联系上金大娘之后,他们也觉得有盼头了。同时又生出另一股焦虑来――知道人在哪儿了,我孩子又没犯事儿,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亲生的骨肉,做爹娘的就没有不焦心的。他们一没门路二没钱,只能苦等着,又成天等得心焦不耐烦的,又不敢去催金大娘。隔天跑一趟金家,还怕金大娘嫌他们烦。正月头几天也不敢登门,怕人家嫌晦气。


 过了人日,才狠狠心买了四盒子礼物送到金家。


 送完了礼出了金家,可巧了,避让出行贵人的时候,张仙姑眼尖,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沈瑛。


 张仙姑到底是亲娘,就怕亲生的闺女一个人在牢里出什么意外,她那可是个闺女!整个大狱只怕连虱子都没个母的,她怎么能不担心呢?早一天出来就早安全一天,这个“安全”中又多包含了一些其他的意味。


 哪怕是沈瑛,她也要试一试!


 跟祝大一说,祝大略一犹豫,也说:“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早上门,多磕两个头,也不折什么本儿。”


 两人跟着沈瑛一路跟到了沈府,记下了沈府的地址。以为找到了沈瑛,多少有点香火情,总之,先把闺女捞出来再说!


 这就是这二人的天真之处了,沈瑛,现在在京城算不得一流的人物,他的门却也不是这两口子能随便就登的。


 这两口子虽然知道了女儿消息之后有了点心情给自己洗洗涮涮收拾得整齐了,放到沈府的门前,也是个穷人的样子。他们俩还是外乡人,一口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官话,门上一听就嫌弃!


 沈家、冯家的情况与别家权贵还不一样,他们是才返京的,当年那场大案之后,两家族人、亲戚流散,好些个人过得穷困潦倒,都要往他们这里找个依靠。此外又有冒充的,或者是硬扯上关系要救济的。要不是沈瑛姐弟俩硬起心肠,这新发还的家业不定早被哪里来的族亲分干净了!


 这下好了,两个外地穷人,口音也不纯正,一脸的苦相,过来说自己是亲戚?还是什么沈瑛的外甥女婿的爹娘?


 门上当时就炸毛了:“哪里来的叫花子?就敢胡乱上门讹人?”


 叫花子就叫花子吧,只要能让闺女早点儿从牢里出来就行,以前也没少挨这样的骂不是?神棍两口子也不在乎,又上前说明了:“真的,是那位冯家小姐以前的……”


 门上一听就把眉毛竖了起来:“老狗!敢讹人?还敢坏我们小娘子的名声?”


 抡圆了棍子就把二人赶了出去,从门口一路追打到巷尾,两人挨了不少棍子,脸上还挂了彩。祝大护着老婆,多挨了两棍,其中一棍子还打到了腿上,走路一瘸一拐的。


 两人从巷口逃出,遮着脸回到了家里。张仙姑顾不上哭,就说:“这下只能等了。”


 祝大道:“我早就说等的!”


 “那你还跟着我去!”


 “我那不是不放心吗?”


 两人互相了两句,张仙姑愁道:“不过是个副使的门儿就被打成这样,老三一个孩子,在大狱里可怎么熬得下去呢?!我们还能跑,她要怎么跑呢?”


 祝大心里很烦,说:“郑大人怎么也不顶事呢?”


 郑熹是顶事的,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除非是他亲生儿子被抓了,不然别人落到这个地步求到他面前,也就是这个待遇。最好是不动声色把事给平了,又不旁生枝节,乃是极稳妥的。


 不顶事的是钟宜,郑熹是有点高估了钟宜。一封信调了钟宜回京,然而钟宜走不通王云鹤的路子。王云鹤一旦主政京兆,就是谁求情都不管用了。他不曾亲临大狱,但是之前的案件中也透出了文吏差役等从中上下其手的事,他就先下了令:京兆府里一应门锁落下,谁都不许循私,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整个正月里,谁给他递贴子说情都不管用了。王云鹤也清楚,自己被勒令反省的那一阵儿许多人都趁着太后告状的东风说他坏话呢,现在他要被拿捏了,以后也就是个庸常的官员了。这不是他的志向!


 钟宜又是个去职避位的人,与王云鹤见个面可以,请托,王云鹤听个开头就捂住了耳朵。钟宜只得作罢。


 他本想把事情平了再将周游揪过来训斥,现在只好先问问周游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周游大正月的见到钟叔叔很开心,等到被钟宜问:“你干了什么好事?!”他就摸不着头脑了:“啥?我都在家读书的呀!”本来应该派他个职务了,但是皇帝觉得他跟钟宜出去一趟办事也不利落,让他再学学。


 钟宜道:“郑七怎么给了来了一封信?”


 周游还没想起来。


 钟宜只好提他:“你怎么把他的人弄到京兆狱里去了?”


 钟宜这才想起来!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傻笑,钟宜抬起巴掌把这笑给打散了:“你是怎么想的?现在人落到王云鹤手里了!”


 “哎?那刚好吃点苦头!”


 钟宜脑仁一阵儿抽痛:“我看你要吃苦头!他犯什么法了?王云鹤就要治他?”


 是的,没有犯法,被你们弄进来了!


 周游小声说:“没、没多严重吧?”


 也确实,以前是不大严重的,有的是走在路上好好的被薅到班房蹲两天,敲点钱再被放出来的。现在就是抓错了,再给他放出来就行了。能从大狱里放出来已经该谢天谢地了,还要追问不成?


 钟宜怒道:“那是王云鹤!他连国舅都顶撞了,你又算得了什么?赶紧想想,怎么弄进去的,再给他原路弄出来。大不了向郑七赔个不是。”


 “什么?郑七?!跟他赔不是?”


 钟宜冷冷地道:“要么你自己与他打擂台,我从此不再管你了!要么你就给我老实些!”


 周游果断把自己的纨绔朋友给招供了――现任的刑部时尚书的小儿子:“他说要给我出气的,人抓了我才知道的。”


 钟宜道:“你们俩,再在去,找到那个抓他的差役,将人原路带回。”


 “您、您不去吗?”


 钟宜依旧有耐心教导世侄:“我要去了,是抬了他的身份、证明兹事体大,他就该抖起来了。什么样的事,要什么样的人去做,不能叫对方觉得可以自抬身价,他一抬身份,这事儿就不好办了。依旧是你们两个,对那个文吏说,把人带出来。他也就只当是一件寻常事给办了,再记不起来有什么特异之处。明白了吗?”


 周游听了话,与他那姓时的小伙伴一起,派个人叫了文吏过来说话。不料这文吏听了这件事,脸就苦了:“您二位早说半个月,我也就把人带了出来、账抹平了,现在出不来了!就算我想,牢头也不答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