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很好

 祝缨从来没考虑过拒绝参与龚劼案。


 郑熹早些时候已经让她到龚劼案里打杂沾光了。龚劼案是美差,越查,功劳越大,好些个参与其中的人都指着这个升官晋衔呢。这个活儿可比复核那成堆的旧案卷宗前途光明多了。


 郑熹确实是在栽培她。


 不用郑熹再问,祝缨就说:“只是与失窃的案子相关的么?我能查到什么地步?给我多少线索?”


 郑熹的气顺了一些,瞪了她一眼,说:“你还想把龚劼逆案整个儿给查了不成?就这个,查明白了与龚劼的关系有多深。口供、线索、物证,你晚间去府里看,你现在的差使也还兼着,不要退。”


 祝缨想了一下,这不跟之前的一样么?白天在大理寺干,宵禁前自己再兼个差。她干得了!


 她说:“是。白天还有差使,那我能干事的时间就少了些,您得多给我点时间。还得看线索有多少,线索多就快,线索少您得给宽限几天。”


 郑熹笑骂:“就你精明。我是那等不管底下死活的人吗?这里的差事你兼着,不用你干太多,不要惊动别人。”


 祝缨懂了,虽然都是龚劼案相关,但是打杂理卷宗跟郡王长子贿赂龚劼是完全不同的。打杂可以明说,查贿赂的事儿绝不能说出去。真正让龚劼完蛋的原因是什么?是与皇帝十分关心的皇位相关,案子拖得久、牵连颇广,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劝皇帝收手。高阳郡王家要是沾了这个,要倒大霉。


 查这个案子,既是为了高阳郡王也是为了郑熹自己了。祝缨身在大理,又由郑熹引入,查龚劼也是为了她自己。在有个比较成全的办法之前,不能声张。不能摆在明面上、不能把高阳郡王给扯出来。打杂是遮掩,不用干得多么好,要用打杂当掩护,去查贿赂的事儿。


 祝缨道:“明白!”


 她在脑子里把整个事情又过了一遍,认为自己不太会被“灭口”。


 她道:“那我先把手上的事儿梳理一下,晚间到府上向您禀报。”


 郑熹道:“是向我提要求吧?”


 祝缨点点头:“那是肯定的呀,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个人也弄不来,必得要您拉一把的。这么大的事儿也得跟您禀报一下我预备怎么干,您也好安心。”


 郑熹道:“去吧。”


 祝缨回去就又拣出几份龚劼案的卷子来,招了个文吏,让他简略抄了其中的几段。苏匡见她从郑熹处出来,又踱过来,伸头往文吏的桌子上一看:“抄这个做什么?小祝,你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这不就是正事么?”


 祝缨让抄的是一些书籍的名称,是从龚劼家里查抄出来的东西。苏匡问道:“怎么?上头要?”


 祝缨摇头道:“是我自己要的。郑大人说我读书不多,没见过世面。我寻思着龚劼家里书多,抄一份名录出来,我照着找几本来读一读。龚劼人品不好,书却是好的,不是么?”


 苏匡急切地道:“你疯啦?!查抄来的赃物的主意你也打?!”


 他没压着声音,文吏抬头看了他一眼,左评事等人也被吸引了来。祝缨翻了个白眼:“你想得美!东西都贴封入库了,珍品更是入了宫中内库了,哪个能从宫里带走呢?”


 左评事听了这两句话,忍不住摇头,这蜈蚣!小祝也是,竟不会吸取教训,还跟他说话。他说:“吵吵什么呢?等会儿再把裴少卿招了来!又怎么了?”


 他还是在给旧案复核收尾,祝缨这个肯干活的又被郑熹抽走了,旁人身上的活就多了,左评事很不开心。


 祝缨道:“没事儿,苏兄说打赃物的主意。”


 苏匡道:“别胡说!我是怕你……”


 祝缨截口道:“啥?”


 左评事的不开心散了一点,心道,我是忙昏了头了,小祝能得郑大人喜欢,哪能是个傻子呢?他在苏蜈蚣手里吃不了亏。左评事道:“小苏你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怎么能教小祝干违法的事儿?”


 祝缨说:“我也说来,这主意不能打,打了也白打。”


 苏匡气结,给祝缨和左评事都记了一笔,预备在郑熹那里关爱一下祝缨。


 文吏把头埋得更深,下笔更快,心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祝缨与左评事都没那个心情盯着苏匡再踩再脚,说一句也就算了,两人各忙各的去了,苏匡这回吃了个亏,也哼了一声走了。


 祝缨很快就拿到了一份书单。她也想过了,光凭郑熹偶尔想起来的安排,或者像王云鹤那样的好心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一点指点,想学习是不够的。所以她就借机让人抄一份龚劼家的书单。


 龚劼现在是个罪人不假,但是他也是个学问人出身,管他收藏的是什么呢?读一读是没有坏处的。能在市面上买的,就先买来读,也不要求学得多么深,至少得粗浅的知道一点儿。买不到的,再跟郑熹借去,想来郑熹应该不会拒绝的。


 揣着书单,祝缨又把手上的杂档稍稍干了一点,就差不多到了回家的时候了。


 祝缨把东西一收,扬着书单笑嘻嘻地问苏匡:“我去买书了,你要不要查查内库丢没丢东西?”


 苏匡气急败坏:“你就是会淘气!”


 祝缨对他做了个鬼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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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宫门,祝缨不蹭郑熹的车,自己走到了郑侯府。


 这个时候郑侯府开始热闹起来。


 凡这样的大人家里,到这个时候总是热闹的,送礼的、求情的、讨官的……都在门房外聚着、等着,没门路的人靠送礼,不定什么时候能被接见。


 祝缨平静地看了一眼大门前聚的人,这些人里,大部分是求见郑侯的。老侯爷虽然已经不大理事了,但是因为急流勇退,在龚劼坏事了的现在,反而更显出郑侯被皇帝看中了。


 祝缨径上前求见郑熹,郑府门上的人看她也眼熟,笑道:“七郎才说了呢,快请。”


 祝缨也不给他们塞红包,笑着一抱拳:“有劳。”


 门上看着的人不免小声交流一下:“这是谁?”


 “没听着么?大理寺那里求见世子的。”


 “哦。”


 祝缨心道:比起他们,我这官运也不算差了。也不能再强求郑大人对我更好了,我又不是他儿子!


 她既无所要求,到了郑熹的书房就更平和了。只是她没料到,郑熹不在书房!还是上回那个给她抱被子的小厮说:“七郎被侯爷叫过去说话了,三郎先在这里等一下。”


 祝缨道:“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点闲话,什么天气冷了、最近有点忙之类,祝缨还问小厮读过什么书没有,又扯到了郑熹书房里书很多。


 正说着,陆超小跑着过来,说:“三郎,侯爷要见你呢!”


 “我?”祝缨诧异了,大门口一堆人,见她?


 陆超道:“侯爷问七郎,王府出了什么事儿呢。你回话的时候小心一点。”


 “哦,好。那大人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有。侯爷面前,根本来不及干这个事儿。”


 祝缨心道:那这侯爷是挺能干的。


 郑侯确实是个能干的人,他这侯爵是自己凭军功挣来的。他不是郑氏的大宗,袭爵的是他同祖的堂兄,郑氏大宗本有一个国公的爵位,但到了他堂兄身上也降成了侯爵了。郑氏一大家子叙齿,郑熹虽然是郑侯的长子,按大家族的叫法,他还是七郎。


 郑熹那么大一个儿子,大理寺的正事龚劼案还没结案,最近常往舅家跑,还夜不归宿的。郑侯要是察觉不出来有问题,那就奇怪了。


 郑熹在大理寺里威风得紧,回家就被亲爹提到跟前问话:“你舅舅家的事儿,有难处了?”


 “呃……”


 “嗯?”


 郑熹很坦率道:“舅舅正在头疼,咱们也要头疼了,与龚劼案有些牵涉,舅舅就快要立世子了。”


 “哦?”


 郑熹将最近发生的事儿说了。


 郑侯道:“原来是这样。你娘才说,你长大了,能干事了,贼也拿了、赃也拿了,我看你还是不着家,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不过你娘要伤心了,她很喜欢那府里的大郎的。这两天,把霖娘送到她跟前陪她。”


 “是。”


 郑侯道:“你舅舅不告诉我,我也不去找他!你们两个就是这么办事的?与龚劼有关的事儿,就敢拖着?告诉你舅舅,现在要快刀斩乱麻!顶好不要耽搁,不要让事情在别处发出来,到时候任凭他怎么解释,陛下一时也是听不进去的。你更是!你还管着龚劼的案子呢!”


 郑熹道:“儿明白的。”


 “你明白个屁!你要明白了,就不至于拖到现在了!”


 郑熹解释道:“起初只当是家贼,纵是那小子偷拿了,也只当他长大了,处处用钱,实没想到他是拿来干这个了!”


 郑侯道:“派了谁,你要怎么干?”


 郑熹又说了,郑侯就骂高阳郡王:“呸!还说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么多人,连同属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个孩子,叫来我看一看。”


 郑熹不敢说不行,派人去叫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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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头回见郑侯,心里也没底,还有点担心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个女孩儿。


 等到拜见郑侯,她只看了郑侯一眼,头不由自主地压低。郑侯须发已有了明显的银丝,看起来倒不凶恶,祝缨却觉得压力极大。心里不由冒出在府城时金良说的一句话“手上见过血”。


 郑侯的血腥味儿,显然比她浓多了。金良跟着郑侯上战场,以军功摆脱了奴婢的身份而成为军官,手上未尝没有人命,祝缨在他身上就没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血味。


 郑侯有。


 郑侯细细看了她一阵,说:“好小子,见过血。”


 祝缨小小吐了一口气,郑侯笑了:“还行。过来我瞧瞧。”


 都瞧过了,还过去!祝缨小小腹诽,老实走过去,也抬眼再仔细看郑侯。郑侯笑道:“不错不错!我常说金良傻乎乎的,他说你胆子不小,这回他倒没看走眼。”


 郑侯看祝缨还是很喜欢的,他喜欢能干的年轻人,也喜欢长得整洁的孩子。祝缨不够高大健壮,但是够机敏,一眼扫过来也是个肚里有主意但做事稳重的样子。郑侯道:“这孩子很好。”


 顺手把一柄金刀给了祝缨:“拿去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