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才俊

 祝缨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


 花姐告诉张仙姑:“她还车去了,我就先走着回来。”


 张仙姑埋怨道:“都包了一天的车了,怎么不叫送到家来在门口结账?还要你们都走回来?别是你们年轻脸嫩,不好意思讲,叫个老油子给哄了吧?他少跑这一趟,还能多接旁的生意呢!就算接别人的生意,也得先把这一笔做完呀!你们呐,以后别不好意思。老三也是!她小时候不是这么抹不开脸的人呐!”


 叨叨咕咕,叨咕到祝缨回来又叨咕一回,打发她们吃了饭。


 花姐看祝缨表面一点影响也没有,心里吃不准她是个什么情形,就怕她都闷在心里把自己给憋坏了。哪知祝缨倒头就睡,第二天照旧起来去应卯。花姐看了也只能服气:她到底跟别人不一样。


 祝缨跟别人其实没什么不同,甚至是与太多的人相同。


 乡下粗放养大的孩子多半如此。


 祝缨活得糙。


 万事都是“记住了”,一件件地排在脑子里,却都没有“让它住在心上”。


 住不起。


 张仙姑倒是尽力想给女儿养得好些,但是她生的是个“儿子”,乡下儿子,还是没田没产的,就得跟着当神棍的爹妈摔摔打打地讨生活去。


 被王云鹤留在京兆府衙内谈了一天两夜,够许多后进晚辈激动得三天睡不好、吹到写墓志铭的那一天,在祝缨这儿也是“我知道了”。带着小江狂奔祭祀,听了人家的剖析之词,够好些心思细腻的人感慨咏叹良久了,她也只是“哦”。


 再去大理寺应卯销了假,她又是那个“年轻有为”但是还得趴着熬资历的小祝大人了。郑熹跟她说得很明白,一年升八级这种好事是非常少的,且熬着吧。祝缨也坐得住,多学点东西也不是坏事,她甚至有点惋惜没能早点有一个王云鹤这样的人给她仔细把天下的学问、典章、制度理顺了讲明白。单凭自己去悟,实在耗时耗力也特别费钱。


 祝缨没钱。


 好在有个王云鹤。


 祝缨仔细回忆王云鹤所讲,干脆凭着记忆把王云鹤讲的那些,一一给默写下来,然后整理出个纲领、提炼出了框架。花了整整三天,写成了几十页一本厚厚的笔记。她预备照着这本笔记里的架子,把之前读过的书重新再比着往架子里塞一遍。之后再读新书的时候,心里也就更有底了。


 整理好了笔记,她开始照着笔记给自己列个书单,照着书单一本一本地看书。学东西嘛,不丢人!反正她的底子都是偷听来的,王云鹤还当面讲给她听了呢,不算偷学。


 她已不怎么打算盘了,胡琏还有点寂寞,说:“你写什么呢?也没点儿响动,这屋里静得怪头瘆人的。”


 祝缨放下笔,转转手腕,说:“你也太有趣了,闹了嫌闹、静了嫌静。要不,我把大家伙儿给你找回来……”


 “罢罢罢,我说一句,你有八百句等着呢。没大没小的!”胡琏笑骂一句,起身蹓跶去了。


 祝缨也起身准备蹓跶一下,老黄来叫祝缨:“小祝大人,郑大人叫你过去哩。”


 祝缨揣起自己整理的笔记,收拾一下就跟老黄走了。路上,她问老黄:“今年还是没有明法科的人过来,要从自己人里选升几个官员,你没什么想法?”


 老黄低声道:“有是有,只是不知道成不成。我不比他们,他们有会算账的、有会有两手验看本事的、有行文极流畅的……我么,就只会干些粗笨的差使了。”


 祝缨道:“你说真的假的?”


 老黄道:“不是有句老话么?甘蔗没有两头甜,我跟在郑大人身边,是有不少好处的。一旦选了官儿……”


 祝缨道:“你就说我们寒酸好了。”


 “哎哎,那可不敢。”


 祝缨道:“你想好了就是了。”


 几句话功夫就到了郑熹面前。郑熹现在也有点闲,没有大事的时候,他还是愿意把事情放手给下面的人去做的,他先跟冷云闲说了几句京城各家的趣事,冷云蹓跶找人玩儿去了,他就想起来祝缨了。


 “你的音韵读得怎么样了?”


 祝缨道:“背完了。”


 “唔,可以学作诗啦。”


 祝缨傻眼了:“不是吧?不会行不行呢?”她就愁这个。


 郑熹道:“让你读了那么多的诗,你不应该作不出诗来呀!你不是个笨人啊!”


 说起这个祝缨就一肚子话了:“您让读的都是些什么呀?写景的也还罢了,咏史也凑合,最讨厌的是狗屁不通的思妇之词,真是头都要炸了。都是喜欢拿夫妻喻君臣!一写就是‘妾’如何如何。哪是满朝文武啊?这是满朝文武假装怨妇,要死了!”


 “又来胡说八道!什么叫装?这是借以述怀。”


 “我们村的怨妇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郑熹见她为了不作诗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好气又好笑:“那是什么样子的?”


 “咒、骂!死在外面别回来了!爹娘瞎了眼,给许了这么个男人!媒人黑了心,不怕遭报应天打雷劈……”


 郑熹笑得捶桌子:“够了!知道你不爱作诗了,多少也是要会一些的,又不要你能写得多么好。你不作诗,现在又没旁的事要你做,你还能做什么?”


 祝缨道:“读书呀。”


 “嗯?”


 祝缨想,自己的藏书真的太少了,书不便宜,哪怕她只买那些最平易的简装本也是需要钱的。常见的书还好些,还能买,还有一些大部头的书,动辄几十本,书铺子里印的本来就少,抄的也少,多半都在人家里藏着。还有一些研习的人少、外面没有流传的,就只有少数人数有存。


 郑熹那儿书多呀!


 她把自己的书单给郑熹看,郑熹道:“这几本你不是读过了么?这空的是什么?”


 祝缨也想听听郑熹对王云鹤的评价,就把自己整理的笔记拿给他看:“这是前两天请教王京兆的时候他说的,我想照着这个把书再给读一遍。您给掌掌眼?”


 郑熹慢慢地翻着,不时拍一拍桌案,到了会食的时候还有一半没看完,说:“这是个博学君子啊!他对你很看重了呀,才会对你说这些。”


 祝缨道:“看重不看重的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讲得明白,比私塾先生讲得好。”


 “废话!”


 “哎,您怎么自己揣着了?”


 “看完还你,吃饭去!”


 这天中午,郑熹又派人把自己桌上一道鱼拿去给祝缨吃。这是一条带籽的大鲤鱼,鲜嫩肥美。祝缨也不客气,把整条鱼吃得只剩骨头,剩点鱼汤还拿来泡饭了。大理寺卿的伙食,比她这个司直好多了!


 郑熹吃完了饭,午休也没休,紧赶慢赶把笔记看完,下午又召了祝缨去,说:“你可以先不用作诗了,把他说的这些吃透!书接着读吧。”


 祝缨赶紧说了自己的计划,郑熹笑道:“你就知道到我这儿来打秋风!”


 祝缨道:“薅习惯了。”


 郑熹接着笑:“行,习惯就习惯。唔,你今天先拿着你写的这个,去京兆府,请他再指点一二。”


 “诶?”


 “去,准没错。”


 “哎!”祝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能再拜访王云鹤,也是挺好的。王云鹤的本事,她还是要学一学的。没有王云鹤,她现在还在自己瞎摸乱撞,只觉得世道有毛病不知道世道究竟有啥大病,现在知道一些了。只要王云鹤还肯讲,她就愿意听!


 而且郑熹不会害自己,至少现在没有,人家从一见面起对自己就挺照顾的,虽然各取所需,但是郑熹也是买卖公平。


 祝缨一落衙就揣着笔记去了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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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之前与王云鹤有那么一次深入的交谈,京兆府上下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点亲切。张班头也仗着自己与她熟,提醒了她一下:“王大人待您可不一般,您可不能叫他寒心呐!”


 祝缨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什么话?”


 “哎,上回……”


 祝缨道:“王大人比你聪明吗?”


 “那是当然。”


 “那不行了?他是好人又不是傻子。我看他比你明白多了。”


 张班头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想反驳,好像又是这么个道理。


 里面出来一个小厮,笑着说:“请小祝大人去书房呢。”


 祝缨正正衣冠,还跟以前一样去见王云鹤。


 王云鹤的书房里还有别人,祝缨进去之后就看到了一个坐得笔挺的……算青年吧。她先拜见王云鹤,王云鹤道:“小祝来得正巧,我正想到你!子恭,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小祝。小祝,这是我的学生,冼敬,冼子恭。”


 祝缨与冼敬互相平辈行礼,一起一伏之间祝缨就把冼敬打量了个差不多。这冼敬应该与郑熹差不多的年纪,留着短须,看起来家里没郑熹那么优渥,但也是个衣食不愁的模样。一身蓝衫,领口袖口等处都有刺绣。


 是个官儿。祝缨闻到了他身上的官味儿。


 冼敬也在看祝缨,他是要出京做官的,走之前来拜会老师,听老师提到了祝缨很好学,巧了,遇到了,也就带了点评估的味道看祝缨。没想过老师说的“后生”生得是真够晚的,年未弱冠。


 两人彼此称呼过,又叙了座。


 王云鹤问祝缨:“小祝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呀?”


 祝缨起身把自己写的笔记递给了他,王云鹤接过笔记的时候还有点吃不准,时常有人写文章来请他指点,祝缨却是个例外,此人从不写什么文章,就是借账、借书。祝缨写个笔记,封皮上也没写字,是个大白板。王云鹤揭开封皮,第一页才看数行脸上就开始要笑起来,他匆匆地翻着,几乎一目十行,间或停下来仔细看其中的某一页。


 屋子里安静极了,冼敬十分好奇祝缨拿来的是什么竟能让老师看得如此入神,他略抻了抻脖子,仍然无声地等着。


 王云鹤翻完这本笔记,脸上的笑也止不住了,对祝缨道:“我才对子恭说,要写一篇文章……”


 冼敬“啊”了一声,道:“难道这就是?这……祝兄是怎么……”


 王云鹤便向他说起了原委,冼敬连连点头,又向王云鹤请求看一看。王云鹤对祝缨道:“这是你默写下来的,你说。”


 祝缨道:“里头的话都是您说的,何必问我?”


 王云鹤一边把笔记给了冼敬,一边搓着手,说:“你自家写的批注也很好!哎呀,我这些日子难抽出空闲来,才起了个头!你已写出来了!”


 祝缨见冼敬还在看,她就把自己开的那张书单又递给王云鹤。王云鹤道:“这又是什么?”


 “听完您的话之后,我想重新读一遍书,您看看,照着那个读这些,成不成?”


 王云鹤高兴极了,说:“小儿郎向学,大好事!子恭啊!看看,看看!这是个懂得如何读书的人!”


 冼敬看笔记看得入了神,敷衍地“嗯嗯”,王云鹤也不在意,先给祝缨改书单,一边写一边说:“凡有不会的,可以来问我。”祝缨乐了:“那可真是好极了!”


 那边冼敬看得就比郑熹快多了,这其中好些个是他早就明白的道理,有些是老师王云鹤给他讲过的。遇到王云鹤最近的心得,他才放缓了看一看记下,祝缨另写的注脚他也看一看,不时点一点头。翻完了,将笔记递还给王云鹤,说:“十分仔细。”


 王云鹤把写好的书单给他看,问他的意见。冼敬有点好奇地说:“祝兄之前是怎么读书的?”他更想问的是,你之前是干嘛的?冼敬自己是进士科,也有点文名,但是之前从来没听说过有祝缨这么一号人物。


 他是王云鹤的学生,先在家丁忧,现在是起复任职,即便如此,有什么后起之秀他进京之前就应该有朋友写信告诉他了。看笔记,祝缨能默记如许内容且提炼得切题,不应该是个无名之辈。奇怪的是,有这等资质的人,不应该才开始列单子读书。


 祝缨道:“我读书少,拣着什么读什么,也不大通。现在重新开始。”


 王云鹤道:“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又对冼敬说,祝缨是明法科的。


 冼敬惊讶地问:“怎么考那个去了?”


 “我有家要养啊。”


 冼敬道:“可惜可惜,纵晚几年又如何?你这傲气不是地方。父母养你这么大。也不在乎多几年。一步错步步险!”


 “至少现在是我在奉养父母,不是承别人的人情啊。”祝缨理所当然地说。要她考进士科,不知道得学到猴年马月去了,那全家在京城怎么生活?


 王云鹤道:“君子有志向学,什么时候都不晚。拿去,仔细读来。”


 祝缨接了书单,冼敬却向祝缨借她的笔记:“我明日即离京,怕要等不及老师的文章出来了,欲借祝兄手札一观,明日奉还,不知可否?”


 祝缨道:“行啊。只管拿去,本来就是默写的,我回去再写一份儿也行。”


 冼敬道:“不必,借我一观即可。”王云鹤对祝缨道:“你辛苦写来,不必给他,叫他回去自己默写。”


 祝缨道:“那成。”她估摸着王云鹤也得有这样的本事,不为别的,就为王云鹤这些书、这个总结的学问他就得把许多书都吃透了。吃透的第一步,不说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吧,也得能背个八、九成。然后才能说有自己的总结。这得多少功夫呢?所以背书上就不能耗太多的时间,他就得记性好,然后才能省下时间去做学问。


 三人都一笑,王云鹤问祝缨:“看你写的旁注,似有所得?”


 祝缨道:“我明白您为什么要我读《春秋》了,不是照着它当律条审案子。”


 王云鹤的笑容就没断过:“是么?”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礼也是刑。”


 王云鹤和冼敬都笑了,说:“你懂了,你懂了。”


 王云鹤又要她接着说,祝缨道:“春秋笔法也很有意思,不过读起来叫人生气。”


 冼敬就问:“为什么?”


 “它不写清楚呀,白叫我猜。”


 王云鹤道:“你是缺个师傅呀。无妨,可以来问我。”


 祝缨赶紧起身一礼:“不敢过于打搅,您得闲给指点一两句就成。”


 京兆府的晚饭这时也开了,三人就边吃边聊,王云鹤说的高兴让人上酒,祝缨也不推辞。三人一处,又说“枯酒无趣”,祝缨还不大懂什么射覆之类,她就会掷色子投壶划拳,这个她不太好在这个时候提。


 王云鹤说:“那就背书玩吧。”他指定了几本祝缨也背过的书,三个人玩接句,你说上句我说下句,接不上的罚酒。


 三人谁接不上呢?这也太无趣了!


 王云鹤又随手拿了份新买的文集,说:“有了,就这个,新买的,没读过。”找了个小厮,让他从一数到一百,看谁背得多。背得少的要罚酒。先是从开头开始背,然后是随手翻开一页,再开下一局。三人互有胜负,祝缨理所当然地喝了酒。


 喝了三盅之后,不出意外地她又说了点醉话。面前这两位的小话不好讲,祝缨就开始板板正正地坐好,说起京兆衙门里的一些事。


 从桌子上的饭说起,说:“今天吃得好了,上回我来这办案,府里开始给我包的饭只有白饭和咸菜。一定是因为看我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