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焦尾

 一个不曾预料到的访客。


 祝缨抬头看了看天, 没错,黑了,还已经宵禁了。


 她来干什么?


 祝缨跳回房里闪进卧室, 火速捞起外衣开始穿。


 花姐惊讶地往外伸了伸头,没有看清人, 又进卧室问祝缨:“谁呀?”


 “周——娓——”祝缨作了个口型。


 花姐:……真是当面不能说人,背后不能说鬼!


 祝缨三两下穿好了衣服, 杜大姐已经掌了灯,把周娓带到西厢门口了。正房那里,张仙姑也把祝大打起来, 两个人披着衣服走到门边一起问:“什么事呀?”


 花姐走了出来,说:“大理寺的人,您歇了吧。”张仙姑和祝大也没多想, 又回房去商议过年的事儿了。


 花姐被蒙在鼓里好些日子, 直到前两天,付小娘子因女监比最初的时候更像样子了,非常感慨,才不小心说周娓都比以前懂事了。花姐现在看周娓就有点生气,但是灯光之下一看, 这又是个小姑娘,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跟这孩子生气才好。


 哪知周娓见她站在门口也不进、也不出,就误会了她, 说:“娘子, 我不是来勾搭你家大人的。”


 花姐:……你倒是想呢。


 祝缨连鞋都穿好了, 在里面说:“进来吧。”


 屋子里一下子进了三个人, 四个人共处一屋略有点热闹。祝缨在上面坐了, 问道:“这么晚了, 你是怎么过来的?家里不找吗?出什么事了?”


 周娓低声道:“我说案子虽然结了,监里仍需当值,家里就没管。我家住得离这儿不远。小心一点儿就行,没被巡夜抓着。”


 花姐摸了一把桌上的水壶,对杜大姐说:“你去看看灶下再烧点水来。”


 周娓忙说:“不用。”


 祝缨看她很局促的样子,是家常衣服,鞋子也有点脏了,下摆还划破了一道口子,肘、膝的位置有泥土,就知道这个“小心一点儿”恐怕还包括翻墙上树之类还跌了两跤。祝缨也不点破,说:“坐下慢慢说吧。”


 周娓看了一眼花姐和杜大姐,花姐站着不肯走,也不理周娓,她就瞪着祝缨。周娓只得再表白一次:“娘子,我是真有要紧事,不是要来跟祝大人有什么的。”


 花姐抿紧了唇,祝缨道:“规矩是我定的,大理寺的男人和女人,虽是同僚,不许单独在同一间屋子里。除非是小陶和小吴那样的。你有事只管说,大姐不是外人。”


 周娓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知道,姓毕的来的那一天,我见到过娘子的。”她下意识地咬住唇,有点尴尬。她跟祝缨不熟,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白天听到那句“直道而行是奢侈的”心里不由就是一松,她想了半下午,终于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晚上她跟家里编了个理由,过来找祝缨了。


 祝缨的地址不是她打听的,是听那些“同僚”们闲谈时偶然提起的,她也没来过,摸过来的时候天也黑了,她还跌了两跤。


 花姐不说话,周娓心想:反正我真不是来干坏事的,随你怎么想吧!


 祝缨道:“你还记得她。”


 “是。”


 “那你又是为什么来的呢?”祝缨话一出口,花姐就知道她要哄人了。


 周娓是打定主意来说事的,不用人哄就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荷包,这种荷包一般人都是系在腰间的,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再打开,又是一个小纸包。荷包她却又不甚在意了。


 周娓见小纸包完好,将之放到了桌子上,说:“有人捎给我这个,叫我找机会下在姓毕的饮食里。”


 花姐吓了一跳,旋即想到:不对啊,毕晴不是死了吗?是命她自裁的!那这个……是没干吗?


 祝缨道:“是什么?”


 “不知道。”


 祝缨问道:“你不是试过了吗?没试出来?”纸包有重新折过的痕迹,里面的东西从多变少折痕也有了变化,总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惊:“您怎么知道的?我、我怀疑是毒药,也没想动手,不过拿了家里的鸡和狗试了,鸡和狗都没事儿,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缘故的,鸡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么多的药吧……”


 祝缨道:“你怎么回话的?那人没再找你?”


 周娓本来担心祝缨问给药的人是谁,她就有点不好启齿的,但祝缨不问,她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皱了皱眉,低声道:“是那府里让我爹给我的。”


 花姐的喉咙忍不住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缨道:“迟家?”


 她想起来了,迟家是周娓的旧主人家,周娓就是迟家放良出来的奴婢,这个早在周娓报名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但是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迟家跟毕晴、李家能有什么关系,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几个儿子的履历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细回忆跟迟家也没什么交集。


 周娓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才说:“是。”


 承认了自己旧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难过了,说话也有点磕磕绊绊的:“迟、迟家是,是我的旧主人家。我是从迟家放良出来的。选上大理寺之后不久,府里就传出话来,说,姓毕的只要到了京城,就告诉府里。”


 祝缨想了一下,无论是旧卷还是毕晴自述里都没有说到过有一个迟家。她问道:“他们家跟毕晴有什么仇吗?”


 周娓摇了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打听过的,府里我很熟。我在迟府长到十五岁才放出来的!大理寺要早两年选人,我根本不够格。”说完又咬住了下唇。


 这是明显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样子。


 祝缨道:“正月十五还早,你既然过来了,就不是来出谜语的。不如多说一点。”


 周娓道:“没、没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里赏出些东西来给我。”她把“赏”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杜大姐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赏东西还招你恨上了?你这人有点奇怪!她跟进来就是为了陪花姐的,现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缨道:“贵重吗?”


 “两匹缎子、两根簪子、一对镯子,还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么时候给的?”


 “额……让我下药之后……我没有下药!我看鸡和狗都没死,就把药藏好,回说已经下了药了。”


 祝缨拿起那个小纸包打开,就着灯光一看,是一撮晶莹的细末,轻轻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紧张:“哎!我来!医药上头我总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来拿,祝缨却拿茶杯出来,往里挑了一点,倒了点水化开,水也没有变化,往桌上点了一点,桌面也没有变化,点到纸上,也没变化。她蘸了一点,往嘴里送,花姐跳了起来:“你干什么?!我来!”


 “咸的,”祝缨说,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点奇怪,“上等精盐。他们怎么会想到让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为着这件事提心吊胆一个月,听到这个结论,也吃惊了:“什么?大人您吃得准么?”


 祝缨心说,别的不好说吧,我好歹跟厨娘混过一阵儿。


 她眨眨眼,问道:“你在迟府的时候,很听话?”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这姑娘这个样子,也不像是个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呸!”她说。


 祝缨道:“时候不早了,你要赶回家恐怕会很麻烦。既然对家里说了当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儿歇一晚。周娓,咱们有时间,你从头说一下。你既然不驯服,迟府为什么想要试探你的忠心,叫你干这样的事?”


 很明显的,这是一次试探,先是让她传个消息,然后让她执行命令。又不向她说明是食盐,并没有毒性。目的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试探周娓是不是听话。更进一步的,试一试在大理寺能不能打个洞、扒条缝儿。周娓听话,最好。哪怕周娓事泄,又或者告发,给的是食盐也没有毒。而且迟家也可以不认。反正迟家不会输。


 迟家怎么会干这种事呢?这个迟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祖上也阔过,现在家里最大的官儿是个四品,还在外面当官。


 “呸!他们心里,奴才都得跟他们掏心掏肺呢!别说这样戏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杀人,再推我顶罪,他们也当我是应该的呢!”


 花姐一时不好决定是继续生气,还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终她还是想到了夏妈妈,低声道:“没什么是应该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点勇气,说:“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听吧?我姐姐叫绿绮。小娘子要学琴,就给我们改了名儿。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样了。后来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着,又怕小丫头们照顾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儿,最后小娘子好了,她却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时候十六岁,她就比我大一岁。临死的时候求了府里,说我这性子在府里干不好活又会得罪人,请把我们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带大的,小时候带着我,大了带我伺候主子,我出什么纰漏她都兜着。多好的一个人,死了。


 我的亲爹,放良出来还往府里凑着,贴着混口饭吃,就姘了外宅养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进去了,换来的日子,他们要给外妇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叹息,周娓这个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说她父亲再养个儿子有错,世人总想人丁兴旺,每个儿子确实容易过不好。


 祝缨道:“怎么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大小是个官儿,哦,吏,有俸禄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总伸手跟亲爹讨饭了。”


 “保书哪儿来的?”


 周娓道:“我……我骗我爹和府里,说……啊!怪不得,他们要我干这些个事。”


 杜大姐都想问她说了什么了,祝缨已然猜着了,必是周娓先许了诺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办不到他们要你干的事儿,你要怎么收场?”


 “管他呢!今天就要饿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着明天呢!”周娓说,“可是我现在不想只要今天了!给他们做事儿,鬼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大人,你虽然是个男人,但跟那些混账不一样。我不想跟他们走偏门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给机会吗?”


 祝缨道:“只要我在,只要你认真做。”


 周娓道:“好!干了!能保住饭碗,我就跟您干!能给我升狱丞,我就下死力气!”


 祝缨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么死力气,你自己个儿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现在倒不犟了,走到正中扎扎实实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护着,进了大理寺又有祝缨护着整个女监,并不曾真正直面过危机。祝缨一出差,她和整个女监就认真遭受了一回冷排挤遇,近来收到了迟府的“赏赐”让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从迟府的船上下来,找到了朝廷这艘船,再让她回去?那不能够!


 她仔细想了一回自己的处境,再看看自己认识的人,终于决定还是来找祝缨了。祝缨是不是个好人,不知道,却是她现在能说得上话的,最靠谱的人了。


 周娓想:住得还没我家屋子大,又不算装寒酸,人还行。死马当活马医吧!最差不过回家继续与爹娘怄气!


 祝缨道:“大姐,你与她一道歇着去吧。明天一早打发她早些走,还得应卯呢。周娓,你的衣裳呢?”


 周娓有点得意地说:“我在狱里也放了一套。”祝缨点点头:“不错,想得周到。”


 周娓笑道:“那,以后那个府里再找我有什么事儿,我该怎么告诉您呢?您又不让单独说话,我又不能总跑您家吧?”


 花姐对周娓也颇为改观,问祝缨:“不如我来传话?”祝缨道:“好。”


 周娓看向了她,花姐道:“知道慈惠庵么?”


 “嗯,付娘子就赁住在那儿。”


 “我闲来就会去哪里帮忙。”


 周娓想了一下,道:“那行。我跟付娘子不好可也不坏,倒说得过去。”


 花姐想到祝缨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说:“那咱们到我那屋说话去吧。”


 周娓大大方方地跟着她走了。


 留下祝缨在心里把迟家上下都想了一遍,决定日后多留意一点。


 周娓把心事托出去,就添了一种赌徒的气质,跟花姐进了东厢,先闻着一股香烟的味道,顺着一看,一溜的牌位,把她吓了一跳。


 花姐去关了那边的门,说:“吓着了?”


 “怎么……卧房里放那么多牌位啊?”


 “就这几个,我的亲人都在这里了。”


 “哎?”


 花姐取了条新手巾来:“这是没用过的,你用这个擦脸吧。”又找被子给周娓,说是也没盖两次。


 周娓道:“有得盖就成。”她其实很好奇花姐,她是凭自己本事爬祝缨的船的,但对这个上官并不了解,也想从花姐这里探探口风。


 花姐问道:“你能与人同睡么?”


 周娓道:“我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睡的。”


 两人并头躺下了,却是花姐先开的口,她也想为祝缨继续探周娓的底。花姐道:“我在慈惠庵里学医,以后有什么不痛快又不好对男郎中讲,只管来找我。”


 周娓喜欢听这个话,说:“嗯!我就说,女人干事也不比男人差的。”


 花姐表示赞同:“对!”


 周娓忙说:“我不是说祝大人不好的。”


 花姐笑道:“只要你说准了她哪儿不好,我也不生气。你说得出么?”


 周娓心道:你这话怎么跟婆婆说儿子似的?嘴上说:“阿姐,你为什么对祝大人这么体贴呀?”


 花姐道:“因为她对我也很好呀!”


 周娓道:“你、您真的是大人的姐姐?”


 “嗯。”


 “啊!娘子,我、我不知道……”


 花姐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误会了,周娓是大宅子里出来的,下属与主人的姐妹之间身份是有差异的。她说:“别动啦,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别怪我说你,你有时候心里该多有点计较的。就好比那件事,那府里叫你下药……”


 周娓不在乎地说:“姓毕的死不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府里追问起来,我就咬死说药我也下了,人为什么没死我怎么知道?”


 “毕晴,也是可怜人。”


 “还有更可怜的呢!”周娓忍不住说,“大家伙儿都知道,她还有丫头婆子,她没挨打没挨骂的,可是有人已经因为她死了!丫头的命不是命呢!好的都是小姐的,臭的都是丫环的,打是奴才挨着,福是主子享着。她痛快了,不知道丫头们要受什么罪呢。”


 花姐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睡吧。”


 周娓心道:坏了,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看花姐的样子又不像生气,就决定,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帮花姐把屋子收拾了。


 第二天起床,却发现花姐的手脚也很麻利,并不像需要人伺候的样子,也不像要别人收拾屋子的样子。周娓翻身打算叠被子,就见花姐已然把洗脸水都准备好了。她赶紧收拾好自己,祝大又去买完了早点回来,而祝缨明明有假也没有躲懒,穿了一身羊皮袍子,亲自出去挑甜水了。


 周娓吃了一惊:“大人?”


 祝缨一面把水往缸里倒,一面说:“吃饭吧,一会儿你跟大姐一块儿出门,就说是大姐在慈惠庵新认识的女伴,今天还一道去庵里。大姐,你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