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见闻

 “要去就去吧。”赵娘子看着儿子说。


 祝缨给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机会也是因为这位赵娘子。赵沣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 赵沣是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图、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视妻子的意见。


 洞主的妹妹又为什么能够嫁给赵沣而不被兄长阻拦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这种情况,赵娘子最终就拦不了儿子, 而赵家父子也必得再问一下赵娘子的意见。得给人家一个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骤。


 赵娘子心中不无疑虑,却也知阻拦不是个办法,她说:“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回来找我哭!”


 赵苏恭敬地低下了头。


 赵沣道:“娘子果真答应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 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还商量什么?你们俩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了!”赵娘子快人快语, “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带过来了,我还能不让儿子去他那里吗?”


 赵沣掩饰地咳嗽一声, 故意对儿子说:“喏,县令大人心中满是诚意,我们便答应叫你过去。”


 “是。”


 赵娘子道:“叫他们给你收拾好行李, 冬天了,多带些衣服。”


 “是。”


 赵沣道:“我来安排他的住处。”


 赵娘子道:“别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赵娘子伸出手来, 理了理儿子的领子,说:“那个县令, 一个人满身的心眼子,看着倒不是个蛮横的人。心慈手软倒不像是装的。心软一点也好,你过去了不会受他的欺负。既然是个聪明人, 就不容易干傻事。”


 她絮絮地叮嘱了好一些,又让赵苏到了县城之后:“要是受了气也别忍着!怕了他们怎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官儿, 还不定做不做得成, 没得为了个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负了。”


 赵苏道:“是。”


 赵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进了内室, 赵苏又对父亲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赵苏洗沐之后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去县城他是愿意的。年轻男子谁没个四海为家、叱咤风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会遇到许多不服,要好好应对……


 第二天起来,赵家就开始收拾赵苏上县城的行装了,衣服铺盖书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个家仆,两个书僮。赵娘子还给了他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因为嫌弃男仆不如女仆贴心,必要他带上。赵沣则叮嘱儿子:“既是去进学的,就不要沉缅于男欢女爱。县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贪恋女色!”


 赵苏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赵沣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轻男子,忠孝仁义,多半是毁在一个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头克制,你这辈子就算成了一半儿了。你看看我!”


 赵苏无言地听父亲训完,向父亲又要了一匹马,才觉得不算白挨了两顿训诫。


 祝缨这边,西乡的工程也筹划完了,眼见得下面开始征人、动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启程回县城。


 赵沣还是推说“病着”赵娘子也要“照顾丈夫”,反正派了儿子跟着去了,夫妇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气壮,还明着送儿子跟祝缨走。


 祝缨身边赵翁、顾翁等人则想:任你倚獠为恶、跋扈可恶,还不得要交个“质子”上县城与我们一样?


 祝缨依旧是一脸平静,对赵沣夫妇道:“人跟着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县城我也会安排他温书。”她的身后,祝大和张仙姑还带着点宿醉,心里嘀咕着这酒后劲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赵沣场面话说得很肯切:“小儿便拜托大人了!”


 祝缨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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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苏得了个特别的待遇,他骑马就落后祝缨半个马身,与另一边的关丞二人一左一右,显出身份上的不同来。


 这体验有点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赵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说是歧视,也得说是“不同”。这“不同”里绝不包括特别的优待,一种隐约的防备倒是足足的。


 还未出西乡的时候,赵苏斟酌一下,也向祝缨介绍一下本乡的情况。何处是新开的田、何处又是旧有的渠,西乡的父老们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西乡人与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数是以物易物,有时候也用金银交易,舅舅那边也收铜钱。


 祝缨道:“你们相处倒是平和。”


 关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联姻呐,您瞧他们家多和睦。”


 他当县丞主持福禄县的时候人家两家早就结亲了,两家互为倚仗,县丞也是奈何他们不得的。


 祝缨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很快就出了西乡地界,然后就是“父老”们发挥的时候了。“父老”们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头可以跟县令马上告状,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县令的马屁,以期留个好印象,接下来有事相求的时候留个钩子。


 两排大枷效果非凡,连走的几个乡干活都还认真。来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订了个约: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发意外需要抢险,否则今年的徭役就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发。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说。并且许诺,除非今年县衙漏雨、院墙塌了,否则她不征发乡间民伕去县城服役。县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说。


 赵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估量,打量着这似乎有些改变的乡野。西乡、西乡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人们脸上很少见到这种略显舒缓的表情,田间庄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们都不太紧张。


 赵苏猜测这或许与清了逋租、又没有过份的征发有关。


 沿途路过乡绅们的家,他们也都邀请祝缨等一行人到自家庄子上留宿一宿,这与祝缨第一次巡视时只有鸡毛蒜皮比,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夏天那次巡视,她连赵沣父子都不曾见过,那会儿赵沣推说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赵沣,阖县的乡绅她也没见着几个。


 十三乡走过了一多半,祝缨还算满意。途中也看到了几处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给指正了,让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与旁人的连通?过几天我再使人来看!”


 赵苏一路安静地跟着,看祝缨做着许多琐碎的事务,几乎不像是一个县令,倒想个管事。这些事儿连他的父亲有时候也不亲力亲为的,祝缨都要问一问。一日,路过一个村子,祝缨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村中有个无赖偷了隔壁家的鸡的事儿,又问隔壁家有没有受到无赖的报负。


 失主道:“贼人胆虚,他不敢哩。”


 祝缨道:“那便好。”又问失主今年的收成,乡里有没有再增收捐税,知不知道她已免了县中逋租,此后这一项不许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开挖新渠,各家再出几升米当口粮。”


 祝缨又问了具体是几升米,工期多长之类,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说:“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还能出得起。”


 祝缨微微皱眉,问道:“这些不大够吧?”


 “再搀点儿干菜、豆子之类就差不多啦!”


 祝缨道:“那倒还行。”


 与他们聊完,又被本地乡绅请去他们家住了一夜。当晚吃完饭,祝缨便把里正等叫了过来,说:“为什么又另收了二升米?”这种村头徭役是不会拨发口粮的,都是乡民自带。既然自带口粮为何又要再征粮。


 里正道:“该征发的壮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饭送过来又耽误事儿,就一总叫了几个人家的婆娘来做饭。也不能叫人家白干,所以才有这二升米。各处都是这么办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过几天就分几个人去砍些来,也是够的。”


 祝缨一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工程最终还得着落在这些人头上。修渠,他们是愿意的,从可怜人身上再揩点可怜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过份,稍稍揩点油,也是无法的事情。


 赵苏心道:心软不好说,心细琐碎是实。


 第二天,祝缨吃完了早饭,突然道:“你们慢慢走,老关、祁先生,咱们上马!”又叫了小吴、童立等几个年轻衙役,最后还点了赵苏同行。


 让大队坐着车跟张仙姑等人慢行,祝缨等人着骑马疾驰到了邻乡的工地上。


 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工地上到处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与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还要担石头、平掉树根,同时还要留意脚下别滑了、山坡会不会有隐患,一旦线路规划不对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来,整个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没了。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却也透着点小心。


 赵苏心道:阿妈这回说对了,县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缨这一突袭,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来了。她冲到了一个老者的面前,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衣服上有补丁有破洞,还颤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头。祝缨跳下马来,问道:“阿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道:“修渠,当然要来啦。”


 祝缨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里还有谁?”


 “没、没啦,就我自己。”


 “那不对,”祝缨说,“不该叫您来修这渠的。”


 七十岁的老人上工,能干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干这亏本买卖呢!所以最初定的时候,她是把年龄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岁以上的。怎么还有七十老翁来修渠呢?


 再者,老头家里没别人了,是个孤寡老人,也不应该让他上工。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壮年男子过来:“什么人?!”


 祝缨眯起了眼:“你很闲。”


 来人看她的衣饰是乡间少见的华美,再看她身后有几人穿着号衣,忙把手里的马鞭藏到了背后:“大大大大人?”


 祝缨道:“你是里正?我怎么没有见过?”


 “咱们村子大,不止我一个,我就是来监、监工的。”


 祝缨没有马上发作,而是问道:“这人犯罪了吗?”


 她没有马上做结论说他们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龄,并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许多人年轻人不着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无依再祸害不了别人,祝缨也不好强求别人照顾他。所以她先问。


 来者道:“啊?犯罪?什么罪?”


 “瞧着没人帮他,还以为他得罪人了。”


 来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贫苦,听说要修渠了,老少爷们能来干活的都来了。”


 祝缨道:“去村里瞧瞧。”又指着老者道:“阿翁别干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个不稳,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拣。祝缨背着手慢慢地走,小吴牵着马跟在后面。赵苏觉得很奇怪,照说县令应该不太知道村子在哪里,但是祝缨就好像知道一样,左转右转,绕过遮眼的树木之后走进了一个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来了!”


 祝缨还是慢慢地走着,这村子她上次没有来过,县里村子那么多,难免会漏掉一二。里面村长小跑着出来了,村子里几处炊烟正往天上飘,村长上前就拜:“大人。”


 祝缨看着他,四十上下,老头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里很自在,问道:“村长?里正?”


 “是。”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几口?”


 “两两一一口……”


 祝缨遁着炊烟走过去,只见一所大屋,搁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正在做着饭。推开门,只见几个妇人围着两口大锅,屋檐下,一个干净整齐的中年女子正在晒着太阳,看她们干活。


 看到他来,妇人们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缨走近了大锅,看里面煮的都是掺着野菜的豆子还有煮得看不清的一点糙米,也算饭、也算菜。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