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定律

 阿苏洞主的眼神变了, 他从未想过要“写下”什么法典之类的,奇霞族连文字也没有,哪来的法典?且什么都要写下来跟那个朝廷请示,一件两件还罢了, 越来越多实在让人有些厌烦与猜疑。


 祝缨看他的脸色, 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经会写了么?你让她来写就是了。”


 阿苏洞主心中怀疑的火苗又被压了下去一点, 他点点头,说:“我再想想。”


 这一天直到宴会结束, 祝缨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宴会结束,有些人明知道还有一件事没办完仍然是微醺, 祝缨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这个差使之后兢兢业业, 没想到天降横祸,被赵家安排在客房里休息, 身上的伤口也疼。想到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也不能再主持集市, 他的心也痛——他干这个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处, 这下一养伤可就没了。


 卧房的门被推开,赵苏先露了个脑袋,进屋后往一旁一闪, 祝缨就踱了进来。市令挣扎着起身:“大人!”


 祝缨道:“你有伤在身,快躺下, 咱们慢慢说话。”


 她先问了市令的伤势如何,感觉如何,市令道:“挨了两刀, 拣回一条命来。”


 祝缨又问他当时的情状, 市令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交易也顺利。交易过许多次了, 以往也有些争执成色、打架斗殴的,都是常见的,哪里的市集都有这样的事儿。这一回不一样,以小人的浅见,他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拣的是市集里的几个大户,特意挑的才能杀得这么准。”


 “你从头看到尾了?”


 “他们纵马入市就惊起了人,小人忙赶过去时,他们已然杀伤两人了,小人去阻拦也受了伤。”


 祝缨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看到凶手了吗?”


 “看到了三个人,都骑马,品字杀入,”市令很肯定地说,“后来赵郎君也赶到了,大家伙儿一道动手,拿下了两个,还有一个从马上跳到屋顶上逃蹿了。”


 “嚯!还挺能耐呢?”祝缨啧了一声,“你安心养伤,这是公伤,给你一个月的假,俸禄照拿,我另给你两贯汤药费。好好养伤,榷场还是你更熟悉些,早些养好伤早些回来。”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铭五内。”


 市令想要起身来送,祝缨道:“你别动了,这下能安心养伤了吧?”


 “多谢大人。”


 祝缨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他这里,又让赵苏带路先去看了停尸的地方。此时除了当场死亡的,又有伤重不治的,屋子里已有了四具尸体,都盖着白布。


 祝缨掀开了覆尸的白布,四个人里有三个她都有印象,开榷场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见过。三个人里有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邻县的。他们的衣饰也并不很华贵,穷地方的大商人,华贵也很有限。祝缨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伤口,凶手下手时一点犹豫也没有,无论砍的是什么地方,刀痕都很果决。


 祝缨问道:“他们的货物、随从都在哪里?”


 赵苏忙说:“市令受伤,家父当时命人维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场内不要动了,也有几个人被吓跑了。死者的货物都封存了,他们的随从也都在一处安置了。”


 祝缨道:“走,再去看看伤者。”


 赵苏道:“在这边。”


 他们父子处理这件突发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抚慰伤者。比起死者的安静,伤者哭声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刚才听着那边宴会的声音,伤者内心既凄惨又灰败,待祝缨过来他们方觉得县令一如既往。祝缨向来不喝酒,身上也没酒味,更不是打着酒嗝来看他们,这就更让人觉得她确实是个好官。她不让伤者揭开伤口,说:“包扎好了就不要动了。安心养伤,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吃得怎么样?”


 伤者道:“有吃有喝的,还好,还好。”


 祝缨又问赵苏:“他们的货物也封存了吗?”


 赵苏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缨看完了他们,又往榷场去看望受到惊吓的商贾。官府经营的榷场,都有号牌,各有摊位。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仍然很热,他们就住在这里也不嫌寒冷。祝缨打着火把,一间一间看过去,看到一张张紧张焦虑的脸。人们渐渐聚集,有人只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询问出了什么事,还有人说“冤枉”的。


 祝缨大声说:“榷场里出了命案,人命关天,各位是证人,我要多留你们几天!这几日都不要胡乱走动,会不时来询问案情。县里已调来了丁校尉带兵前来,以后榷场会有兵士保护!不日就会有一个结果,不会耽误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议论纷纷,祝缨知道,根子还得是案子,只有把案子办得漂亮了,把案子办成个普通的贸易纠纷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动乱,才能把榷场继续开下去,也才能与阿苏家继续交好。


 她又安抚众商人:“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个询问。”


 有个具体的步骤比虚言保证可信得多,商人们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缨先把榷场转了一圈,打着许多火把到了案发现场,大商人分属不同的铺子,她逐一往铺子前查看。榷场是泥土地,鲜血渗到了泥土里,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脚印还能辨认出一些,也有马蹄印。


 三匹马,没有迟疑就冲铺子动手,结合尸身的状况,是踩好点了的。


 谋杀。


 祝缨摒掉一切从赵沣等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只以自己的眼睛来看,也是这个结论。


 再看人的痕迹,商人显然是事出突然没有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他们才移动了两、三步就被追上了,还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长长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围了上来,将他们扶起,像是他们的随从。


 榷场里有人试图阻拦,犹豫了一下又闪开了。凶手行凶完之后没有马上逃跑,又开始砍杀,根据血迹就能推断出他们边砍边走的路径。


 赵沣带人赶了过来,在离铺子比较远的地方拦下了其中两人,这两人是一前一后被拦下的,另一人弃了马。她还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拦在了一匹马的前面,又斜向倒去。


 祝缨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扶着梯子,站在梯子上观察了一下最后一名凶手逃走时走的房顶。避开足印爬上房顶,照着房顶瓦上的极浅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几个房顶之后跃下了榷场的栅栏,跑了。


 她把这一切都看完,确认了三名凶手的身份,里面应该没有赵苏的那个“阿浑舅舅”。她在寨子里见过阿浑,此人是个灵活的胖子,灵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里与祝缨说话比较亲切的那一个。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隶的话,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赵沣等人休息的屋里坐了,祝缨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问五个人。”


 五人里就有一个是祝缨在县城闲逛时见过的,她叫出了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头一回过来吗?”


 王四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冤呐!”他一身布衣,肘上还打着补丁。商人也是有贫有富,并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贩好容易得了一张入场券就遇到这样的事,见祝缨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泪也下来了。


 祝缨道:“莫哭,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四啥都没看到:“他们有蹭着大户的铺子拣些买卖的,小人是新来的,也靠不上前,幸亏这样才没叫人砍人。小人就只看到几条马腿从眼前刮过。”


 祝缨又安抚了他两句,接着传下一个。


 问完五个人,她才离开榷场,路上,她对赵苏道:“事情处置得当,你们办得不错。”


 赵苏一点也不高兴,道:“终究还是出事了。”


 祝缨道:“应该的。这可也算寨子的变法了,哪里变法不得出点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宁愿有人来砍我了,没的弄这些人做甚?这件事在你这儿就算结了,你甭管了。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麦子,就得完粮入库、送粮入京。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啊?哦!案子……”


 “功课,”祝缨提醒道,“你要赶在明年入学,最近就得动身了,不得先适应一下京城么?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访什么人,先看京城。”


 “是。”


 祝缨道:“京城繁华,一掷千金的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坏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带仆人呢,顶好让他懂些官话。”


 “是。”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祝缨说一句,赵苏记一句,末了,祝缨说:“案子结了你跟我县城,我再给你准备些东西。”


 “义父。”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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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苏将祝缨送回客房,自己去寻赵沣,说了刚才的事儿。赵沣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道:“不愧是大人!”差点没心再管案子的事儿,琢磨怎么给儿子打点行装了。钱是要的,御寒的衣物当然也要,还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这边父子俩忙忙碌碌,那边阿苏洞主父女也没闲着。


 阿苏洞主对“写下来”并不热衷,苏媛一听说“写法典”不由自由想起来祝缨让她写“史诗”的事了。


 她说:“阿爸,我这就去写!”


 阿苏洞主道:“你要写什么?”


 苏媛也有说辞:“咱们没有文字,当然也没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没个本子给他们朝廷这事儿就不能了结。要写本子,就得有东西写。阿叔让我来写是给咱们机会呢,赶在索宁家前面,咱们抢着个先!”


 她游说父亲说:“咱们之前,没人在朝廷里细说咱们的事儿,现在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写什么奇霞就是什么样子的。我写,写好了念给阿爸听,再请阿叔来商量一下哪样说更好听。”


 阿苏洞主道:“咱们虽有求于他们,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咱们才要抢先说呀!比如阿浑叔叔,咱们就说,以咱们的法,杀奴隶就行了,阿浑叔叔没杀人,那个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说呢?以后相处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杀伤的事,阿叔说的对,得先有个准星。万一以后哪一回闹得太大,就怕他们真的派了兵来。”


 上一回虽然是朝廷官员骗了人家头领来烧死,朝廷还是派兵围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动了,才互相老实了。否则以阿苏洞主等人的脾气,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给赵沣这样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没什么骚扰过山下。


 一朝翻脸,确实打不过整个朝廷当后方的官军。


 阿苏洞主道:“这倒也是。”


 苏媛道:“阿叔自然不会一心只为咱们,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儿要做,他人也确实很好,是会想着别人的人。我这几个月在县城住着、看着,他不止对咱们,对他们的人也很好。县里那个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见了,也不很计较。他不是个狠毒绝情的人,也不弄奸计。”


 阿苏洞主缓缓地道:“也好。”


 苏媛道:“那我就去写了。现在这个呢?”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道:“明天我同他商议吧。”


 “哎!”


 苏媛去现编个《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编,写得长长短短的,心道:要学成本事、办成事就不能怕丢脸,我先写着,有不懂的再请教阿叔就是了。


 阿苏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俩并不知道,祝缨此时还没睡,她又去询问了一回伤者,询问了他们的口供。那位活下来的大商人称,听到马蹄声他还以为来了什么贵客,亲自出了铺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骑。


 其他的伤者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伤了的,也没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个人砍的他。


 祝缨将所有的情报汇总,得到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没有亲自动手。只能说这位投了个好胎,杀人都不用自己动手,他甚至不用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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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阿苏洞主和祝缨都起得很早,苏媛的《法典》根本来不及编完,草草写了一点,又觉得不满意,写写改改删删,最后竟只留下一条“主人杀人不犯法”,苏媛自己看着这一条都觉得太显眼了,又把这一页纸团一团给扔了。


 父女俩两手空空来见祝缨。


 祝缨预备再问几个目击者,见状就吩咐高闪等人去问话、记录,自己则与阿苏洞主协商。


 阿苏洞主道:“我把阿浑带来了。”


 祝缨道:“那就请来一见吧。”


 阿浑看起来几乎完好,除了左颊上一块淤青,得是个巴掌印,大概是阿苏洞主打的。他一张胖脸此时也不见了和气生财的笑,而是有点横肉的凶相。阿苏洞主道:“你还不知道错么?”


 阿浑与祝缨打过照面,祝缨请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还请给我一个原因吧。”


 阿浑一声冷笑:“你们奸诈狡猾,还要什么原因?”


 阿苏洞主道:“是你的奴隶受你的指使,你还说别人?!!!”


 祝缨跟阿浑论亲戚还得叫他一声哥,她这一声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诈狡猾也没对付过你呀。”


 阿浑气得胖脸一抖:“这个市集!”


 得,断人财路了,祝缨无辜地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儿了?!寨子里不比以前好吗?”


 “我不是你兄弟吗?我不是阿苏家的人吗?你想过我吗?哦!你们弟兄俩都有好处,只有我得到了坏处!你们才是一伙的!谁跟你是血亲?”


 眼看阿苏洞主要被这货气死了,祝缨道:“大哥,你瞧,我就说凶案是因为贸易的事儿,就是为财杀人,不干别的事儿。”


 阿苏洞主一口气缓了过来,道:“他也做得不对!人我带来了,你要怎么罚便怎么罚他!”


 祝缨道:“且慢说这个话,昨晚我同大哥说的,咱们得定个准星,以后遇到涉及双方的案子要怎么判呢?”


 阿苏洞主问道:“你说呢?”


 所谓“约法三章”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祝缨早有方案,便说:“当然要照着律法来,我知道大哥那儿法典未备,咱们不如先约定几条绝不能犯的,余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谁的地方,受谁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们把例子也给定下来。”


 阿苏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缨道:“譬如十恶。”


 苏媛给阿苏洞主解释了一下十恶,阿苏洞主道:“当然,不能叫奴隶反了主人。”


 他们就当着阿浑的面又议了谋杀的事,杀人当然也是不好的,阿苏洞主道:“利基族、索宁家可与我们不是一家,你们不能管。”


 祝缨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过你也放心,虽归我管,判了之后我也会知会你一声,你有异议,及时说了咱们看谁在理。没有异议,就照判的来。我的人到了你那里,也是这般。”


 “行,我的寨子里,你不能管。”


 “可以。不过即便双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守我的规矩,譬如我这儿不兴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带到我这儿干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