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杀生

 赵苏和顾同亦可谓遇见祝缨之后命运发生了些改变, 他们二人对祝缨这个说法倒也觉得贴切。至于王小娘子,她的遭遇可怜,赵苏和顾同想了一想, 殴伤就殴伤吧,也算自家远房亲戚,谁没事儿想把她逼上绝路呢?

 两人都说:“是。”准备告辞去休息。无论对王小娘子有多少同情, 他们都是要抓住娄七并且将他正法的。那个思城县的什么常校尉,是别想拿到人的。

 顾同想:是我们县的犯人,怎么能交给你?就在我们县判个死刑斩了算了!

 赵苏想:当场格杀算了。

 两人立志接下来的行动中都要好好表现,追踪的本事比不上祝缨,出力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

 两人拱手要开口, 冷不丁瞥到了小江, 只见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神色间有些飘荡,他们又看看祝缨,这位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 他们都有点猜不到。

 小江察觉到了年轻男子的目光, 她抿了抿唇,道:“大人,借笔纸一用。”

 祝缨指了指桌子:“你自取就是了。要做什么?”

 赵苏和顾同都放慢了辞出的动作, 想看看她要干嘛。

 小江道:“给那小娘子写两张方子。”

 这有啥好写的?赵苏和顾同眼中都有疑惑, 顾同更自来熟些,道:“江娘子, 她家会请大夫给她开补药的。”

 小江边研墨边叹气:“我写的不是那个。我写的, 她最好用不上。”

 她左手的五个指尖用力地按住了纸笺, 右手好像握着千斤重的一块生铁, 一笔一笔不像在写字倒像在刻石头。她慢慢写完了一张纸, 扯到一边晾着, 又写下一张,这一张写得比上一张稍稍地快了一点。

 两张纸都写完了,她一手拿着一张字纸先后交给祝缨,道:“我独个儿去他们家未必肯见我这个生人的,昨天的事儿,要是来得及就照着这一张方子。要是来不及了,就抓这一张方子。”

 祝缨见她虽然克制,依旧神色有异,口气也与平时稍有些不同,一手拿了一张,先看左手那张,上面写了几段。第一段是“紫茄汤花方”,要紫茄花焙干磨粉加黄酒。第二段是“油菜籽汤”油菜籽、白芍、生地、当归、川芎一同煎服。第三段是“柿蒂汤”,柿蒂要带柄,也是焙干磨粉,黄酒冲服。第四段是“五味子汤”,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各等分,人参少许。

 另一张也是写了几段,有“牛膝汤”等。祝缨第一眼看到有一些活血化淤的药如麝香、藏红花一类还不太觉得,及看到这一张的后半页还有些有毒性的药材如夹竹桃。

 祝缨心道:小江与王小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应该不是想要下毒害她。这又是……

 顾同和赵苏见她没动,索性站住不走了。

 祝缨略一想才明白,对小江道:“你想得很周到。”

 小江勉强笑笑:“有什么周到的?第二张能不用就不用,对身子没好处。早些送给她,能赶上第一张就紧着第一张用吧。”

 祝缨道:“你同我来。你们两个傻站着做甚?还不去歇息?”

 她自己则是带着小江,对守在外面听使的王家仆人说:“前面引路,我要见王翁和他娘子。”仆人还没睡,慌忙点起了灯笼,也不敢问缘由,只会说:“大人这边请,留神脚下。”

 仆人在前面走着,祝缨和小江在后面,落后小吴等人也追了出来要跟随,祝缨道:“有些话还要问他们,不用你们,你们跟了去又吓着人不会说实话了。小江跟着就行了。”

 小吴等人只得站住了,赵苏和顾同也不好意思跟到人家后宅里去。小江落后祝缨半步,沉默地走着,祝缨顺手将两张纸折成了两个小小的长方形都交还给了她,说:“还是你对她说得好。”

 仆人叩响了二门,里面问:“谁?”

 仆人道:“我!王五,伺候县令大人的,大人有话要对咱们家郎君和娘子讲。”

 里面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就着灯笼一看,赶紧将门大大地打开:“大人!”

 祝缨道:“不用惊动别人,有话要问王翁夫妇。带路。”

 王翁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俩这两天遇到的事儿太多,正在说着私房话,也都还没睡。二人急忙出来迎接,祝缨道:“小江。”

 小江捏着两个小小的方块儿,上前对王翁的妻子一礼:“大娘子,借一步说话。”

 王翁的妻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王翁点了点头,她才说:“乡下地方外面蚊虫多,娘子跟我来。”

 两人往一边厢房里点了灯,开始说话,王翁拱手上前:“大人,不知……”

 祝缨朝他摆了摆手,王翁住了口,祝缨将手背在身后,两人站了一会儿,秋天竟真有蚊子想来叮人,祝缨眼看着一只蚊子飞到自己的面前,突然伸手将蚊子给抓住了。

 王翁心道:大人总不能是到我面前抓蚊子玩儿的吧?

 祝缨心道:这破蚊子还真多!

 又一阵儿,王翁的妻子与小江一前一后出了厢房,两人手里都没有东西,王翁用眼神询问妻子。他的妻子先不理他,往祝缨面前拜了三拜,又拜了小江一拜,道:“大恩大德。”

 祝缨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小江紧随其后。

 两人出了二门回客房,路上,小江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心狠想杀生,有多少人,恨不得自己的亲娘当年有这样的一碗汤。”

 “哦。”

 再走几步,顾同和赵苏都还没回房,跟小吴等人站半道上等着呢,祝缨道:“问完了,明天一早王翁也会找两个几导,拿人的时候有个当地人带路会好些。”

 她一摆手,所有人都陆续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去了。小江的房门前,小黑丫头正踮着脚尖张望着,看到她,小黑丫头绽出笑容来:“娘子!你回来啦?”

 小江道:“在这儿干嘛?喂蚊子么?”

 “我拿扇子了。”

 主仆二人进了房里,小江道:“你是不是想学怎么查案的?”

 “呃,嘿嘿。”

 “我记得你说过,”小江道,“赶明儿再遇上案子,你靠我紧一点儿,我往前站站,你也跟着那些衙役们一起听听,我瞧着大人的意思,是想开导他们的,他不藏私,你跟着偷听一点儿。能听出点儿门道来了,再说。听不出来了就死心,给我打下手。”

 “我两样都学!”

 “你先把字儿认全吧!”小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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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好好睡了一晚,神清气爽,第二天一早又精神十足地爬了起来。随行的人里也有睡得好的,比如赵苏,也有睡得不好的,比如小江。

 祝缨一起身,所有人都集合了起来。

 王翁又仔细招待了这些人,早饭也有肉食。丁校尉一通猛吃,吃完一抹嘴,嫌顾同和赵苏吃得慢,再看祝缨,人家已经漱完了口、擦完了嘴了。

 竟然比自己吃得还快!丁校尉有点不服气。

 祝缨等大家都吃完了,将没有驴马代步的人都留在了王翁家,自己与骑马的人前去搜拿人犯。小江答允了小黑丫头要帮她偷师,见此情况伸手拦了一下小黑丫头,道:“现在不是时候。”

 祝缨却回过头来,问:“你们两个能骑马么?”

 考虑到娄七这人刚才犯的案子,他不止杀人可能还会侮辱妇女,祝缨打算带上小江。万一有意外,询问的时候小江更顶用一些。

 小江道:“行的!”

 小黑丫头帮腔:“赶车都会的,骑马当然也不在话下。”

 王翁给他们配了两个向导,又寻了匹马给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人共剩一骑,一同随着祝缨追踪。

 王翁之前故意隐瞒了一点线索,现在让向导陪同祝缨等去搜寻,倒省了祝缨一些事情。祝缨时不时地下马看一看,这娄七从王宅逃走时是步行,但是他又不大走寻常路。一般人逃跑,无论是大路小路都要走个路。他有时候偏偏会走个田埂之类。

 收割水稻的时候,狭窄的田埂无数人踩过,甚至会将一部分田埂踩塌掉。踪迹难寻。

 祝缨只好扩大了范围搜一搜,看到足迹再走。

 渐渐搜到了下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没有王翁这样的大户,里正与普通富户虽然忙着秋收,陪着笑的脸上仍然透着点急于秋收的焦虑,态度还是很正常的。祝缨道:“忙你们的。”

 里正哪里敢扔下她不管?仍是鞍前马后,跟着祝缨到了一处谷仓。

 里正道:“大人要看谷子?这是今年的新谷,才入仓的,那边,那是还没封门的。”他指着另一处仓库,那里有人在往里面运谷子。祝缨看的这一个,他说已装满了,就封起来了。

 祝缨对丁校尉点点头,丁校尉做了个手势,他的手下里有人爬上了相邻的谷仓,居高临下张弓搭箭。祝缨问里正:“村里这两天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么?丢没丢过东西?”

 里正道:“那倒没有。”

 祝缨道:“你这谷仓不错。”里正有点得意地说:“马上就要交粮了,不如打粮食的时候就叫他们将今年要交的都收集了,一总放到村里的仓里。要缴的时候拉到县里去,省得到时候再挨家挨户的收。多亏了大人,咱们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以往可不敢想,有不想交的,也有实在交不上来的,看着也不忍心收他的……”

 祝缨慢慢听着,心道:倒不如在每个村里都设一个小粮仓,丰年存些粮食,收成不好了或谁家遇了灾可以救济了,也免得家破人亡。譬如河西那户房子被烧了的人家,如果村里有点存量……

 赵苏、顾同看丁校尉等人动人,也都跃跃欲试,他们小声地询问祝缨:“是在这里面了吗?能进吗?”

 祝缨道:“小心一点,他应该有凶器。”估计得是菜刀。

 命人拿梯子,将谷仓的透气窗先给钉死了,再让打开谷仓的大门!

 衙役用力将门板踹开,门板转了个半圆重重地拍在了墙上!里面是谷子!众人小心地往前搜去,一个黑影从谷仓里蹿了出来!

 娄七!

 娄七跑得很快,饶是衙役们与官军有心理准备了,还是被他惊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动手。娄七跑的方位很刁钻,他试图从两队人中间的缝隙里穿过。只要他能跑得足够快,就能跳进附近的一条小河里。

 两边谷仓顶上,官军也放箭将他几面退路堵死。因为怕误伤了下面的衙役,娄七跑近衙役的时候,官军反而不射了。都预备着万一娄七走脱了,再乱箭给它射死。

 此时,赵苏张弓搭箭,一箭射到娄七的左肩上,赵苏不慌不忙,再射一箭,这下正中他臀上,娄七脚步开始踉跄,赵苏又一箭射到他腿上。

 顾同扼腕:“你这手行啊!学里也不见你特别出彩呢!”

 赵苏矜持地笑笑,县学都是花胡哨,样子货,射个靶子就当是武艺高强了,他打小射得更多的是活靶。

 衙役们一拥而上,四个彪形大汉飞身扑上!两个人抢到了他的两侧,一人扯住他的一条胳膊往后一别一压!一个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腰上揪起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让他仰面向天。

 最后一人抽出朴刀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祝缨踱了过去:“娄七?”

 “什、什么?”这个面目普通的男人一脸的茫然,带着哭腔道,“饶、饶命啊!大人,小人收谷子太累,在里头睡了一觉。”

 衙差们也吃了一惊,以为抓错了人,他们手里的这个人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的,就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普通的男子。他们甚至想现在就拿出画像来确认一下!

 祝缨喝道:“按住了他!”衙役们手上忙又加重了一点。

 祝缨对里正招了招手,里正小跑着上来,他也很惊颖,好好的谷仓里怎么来的生人?他仔细一辨认,道:“这不是我们村的人!”

 顾同喝道:“娄七!你还装?!!!老师,您看他手上!”

 拽着娄七胳膊的衙役微微动了动手,将他的手腕更往外扯开了一点。

 娄七的腕子上一枚已变了形的金镯子,镯子圈口略细是个女式的镯子,往他的粗胳膊上一套,几乎要套不下。这镯子顾同不确定是不是王小娘子的,以顾同的眼光来看,得是个县里富户才能戴得起的样子,上头还嵌着珍珠哩!

 娄七的不哭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种麻木的凶恶,没想到有人会搜到谷仓。新谷入库,已经装满了的仓库近期都不会有人再进来仔细看的。

 现在被叫破了,他也不怕,不过是抓起来问罪。从审到判,有的时候机会越狱出逃。

 祝缨问道:“你就是娄七?”

 “是你娄七爷爷!”

 无论衙役、官兵都露出气愤的神色,祝缨嗤笑一声,问道:“河西村的火是你放的?”

 “当然。”

 祝缨指着他手腕上的金镯,道:“这个也是偷的了?”

 娄七笑得猥琐而瘆人,司法佐大喝一声:“王家大院的案子是不是你犯的?!说!”

 “那小娘们儿,滋味不错。”娄七笑着,看向祝缨身侧的小江,将舌头伸得很长,灵活而快速地将上下唇舔了一周,发出咋啧声响。

 祝缨皱皱眉,而手将司法佐的佩刀抽了出来,将刀尖捅他的嘴里,一拉一旋!

 娄七发出凄厉的闷哼!

 祝缨将刀柄递给司法佐,道:“带人搜谷仓去!”

 里正慌忙道:“小人叫人来帮忙,就回来,就回来!”他跑得飞快,一气找了好几个人:“快!跟我走!好容易收成还行,叫这群鬼一阵儿乱翻,岂不糟蹋粮食?”

 村民们听了也有点着急,都跟着跑了过来。

 有村民干活,衙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也搜一搜,村民们看衙役们没有胡乱泼洒粮食,渐渐放下心来。

 忽然,一个村民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又一个村民说:“我这儿也有!”

 他们一套翻,后一个村民那儿翻出一个篮子,里面是些还没吃完的食物。旁边另一个后生说:“这不我家的篮子么?才说少了饭,还道已经送到地里去了,竟是被他偷了吗?”

 第一个村民已经在骂了:“天打五雷轰的畜牲!他不得好死!”

 衙役们围了上来,问道:“怎么了?”

 “畜牲在谷仓里大解,我摸了一手!”

 普通一个村民也不知道该搜什么,只是觉得地上突然出现的一堆没归拢的谷子有些乍眼,伸脚拨了两下,软乎乎的像烂泥,蹲下拿手摸了摸,居然是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