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老辣(第2页)

 花姐道:“能有正经女差不容易,别再因为这个事多生闲话才好。”

 祝缨笑道:“就算样样都好,也有说闲话的。岂不闻‘桀犬吠尧’?”

 祝缨又问江舟:“你们常在女监处,可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江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张仙姑道:“哎哟,那你怎么不说呢?是什么事儿?说出来,咱们也好有主意。”

 江舟道:“不是好话。”

 小江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江舟这才说:“她们背地里说,娇娇同司法佐也有些不清不白的。不然,不能叫她当了女监里的头儿。”

 与大理寺不同,南府由于级别不够,所以女监里没有女官只有女吏,娇娇就被司法佐点成了女监里的头儿。

 “都会写会算吗?”

 “也有两个,都不如娇娇,”江舟说,忽然释然了,“那她就是有本事的了。”

 正说着话,祁小娘子从外面走了过来:“大人,小黄在外面找您呢,说有要事禀报!”

 祝缨走到前院,小黄正在门前直打转,见了她忙说:“大人!项二哥叫我来告诉大人一声,出事了!娇娇在牢里被人杀了!”

 祝缨道:“什么?说仔细些。”

 “项二哥没说那么多,他正在那儿看着贼人呢,叫我找项三娘,三娘不在家,我就请祁小娘子……”

 祝缨点点头,转身去找了小江:“你的活计来了!跟我走。”

 “死人了?”张仙姑惊得站了起来。

 祝缨道:“你们别动,我叫侯五带人过来守着。”前衙后家,牢房也离她家不远,得防着些。能在牢里杀人,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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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没来得及换官服,提着刀就出去了,江舟也赶紧跟着一起过去了。小黄在前面打灯引路,侯五带着丁贵、小柳在门口守着。锤子和石头也想跟着,祝缨道:“你们留下来。锤子,留点心看好石头。”

 一行人先入前衙,前衙已陆续点起了一些灯笼火把,往大牢那里聚去。府衙的牢房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暂时关押一些轻罪如犯夜禁、打架没打太重的之类,由一部分值房改成,与现在的值房相邻。另一部分就是“大牢”,另有入口,与府衙紧贴,是半地下的结构。潮湿、阴暗。越狱都得往上攻,方便镇压。

 大牢里也分男监、女监,男左女右,娇娇被收押在女监里。才进来,这就出了事儿,让人不得不恼怒一下。

 祝缨却一脸平常地走了进去,她留意看着这女监,还算干净。女监不大,女囚本来就不多。

 项乐迎了上来,道:“大人。小人回来就在城里蹲守了一阵儿,听说……”

 他随祝缨出去一趟颇受启发,回来就在娇娇家附近蹲了个点儿,听说娇娇除了荆五郎,还同一个司功佐、一个司法佐有些暧昧,司功佐是王司功手下文吏,司法佐是李司法手下文吏。他二人互相知道,只瞒着荆五郎一个傻子。

 凡事总是这样,绿帽子底下的脑袋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荆五郎现在还不知道呢。

 项乐就开始盯着司法佐,他直觉的认为,司法佐与大牢关系更密切,万一司法佐私纵囚犯,来个死无对证就不好了。哪知跟着司法佐进了县衙,见司法佐带了个面生的衙役到了女监。他觉得不对劲儿,进去一看,司法佐和女典狱昏倒在地,娇娇的牢房里一个壮汉正掐着娇娇的脖子,娇娇舌头都被掐出来了。

 见他来,壮汉手上用力,娇娇手一垂,瘫了。

 项乐拔刀守在大牢入口处,壮汉丢下娇娇,挟持司法佐为人质往外冲。路过入口时将司法佐往项乐身上一推,项乐闪开了,司法佐跌在地上。项乐再

要追时,又哪里有他的踪影?项乐只得随手抓了个小黄,让他去报信。

 等祝缨到了,项乐简单地说:“司法佐带个穿衙役号衣的人进来杀娇娇,那人夺门逃出大牢,现在不知所踪。”

 祝缨对小江道:“你去看她。”指着司法佐说:“拿下!”

 然后下令:“谁都不许动!”

 自己纵身跃上了一旁的房顶,留下一群傻乎乎的衙役仰面朝上傻看着。祝缨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儿才张开,四下张望。

 再次下令:“所有衙役集合!随我出府追捕。传我的令,明天不许开城门!全城搜捕!什么时候搜到了什么时候开城门!”

 衙役们匆匆集合。

 祝缨拔出长刀,突然从房顶一跃而下,刀锋直指一个一直低着头的魁梧身形。壮汉身边的四散逃开,逃得不灵活的甚至跌倒而用爬的。

 壮汉听到风声猛地抬头,又拧身左旋,项乐道:“好贼子!就是他!”

 壮汉手中无刀,俯身要往最近一个衙役身上抓去,祝缨刀锋已至,将他的背上从右臂往左肋重重一划!

 壮汉一声哀嚎!

 祝缨道:“来个人,给他缝缝,拖进去!”

 她要夜审!

 那一边,司法佐在大声喊冤,祝缨道:“堵上他的嘴!烦!这两个人分别看押!今晚该谁当值的?女监为什么只有一个人?男监的人呢?为什么不出来帮忙?”

 盘问了才知道,夜里该两个人值夜的,不过因为之前大量释放了一些“轻犯”,犯人少了,典狱也就懈怠了。他们夜里就留一个人。司法佐轻易地带外人穿着衙役的衣服走了进来,今天本来不该他当值,他与人换了班,大摇大摆地晃到了大牢。

 祝缨道:“项乐,记下,以后府衙的门禁必须严起来!凡进出之人,必得验明身份。入夜后无令不得进出!”

 “是。”

 府衙的动静在夜里被放大,司功等人或派人、或亲自往府衙这里赶来。也有遇到巡夜的,小地方,巡夜者也不敢阻拦李司法等人。待他们赶到,府门仍然紧闭,府内灯火通明,祝缨已然将府内搜了一遍,此时正在大牢里准备夜审。

 选在大牢而不是大堂,因为这里还是案发地点。

 祝缨先命将那个壮汉带上来,人一带上来,今夜当值的男典狱就认出来了:“原来是你?!大人!这个贼就是之前误放的那个!他怎么穿上号衣了?”

 祝缨问道:“哪个?你认得准?”

 男典狱道:“如何不认得,他在我这里关了半个月哩,我天天骂他。”

 壮汉背上吃了一刀,冷汗直流,虚弱地骂道:“谁骂谁?”

 祝缨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壮汉嘿嘿地笑着:“你猜?”

 小吴亲自守门,此时让小柳来传话:“大人,王司功、李司法到!”

 “只许他们自己进来。”

 二人到了大牢,都吃了一惊,李司法道:“这不是赖三吗?!!!抓着了吗?大人果然厉害!诶?他这衣裳。”

 接着,本府之司士、司兵也来了,小吴都顶住了,只许他们一个人进来,不让带随从。

 几人到了大牢,面面相觑。

 男典狱便接过了叙述的重任:“项小郎发觉不对,追着这贼。然后大人就来了!”接着着重描述了祝缨之英勇,什么拔地而起、从天而降、慧眼识贼……

 祝缨道:“项乐,你来说吧。”

 项乐遂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李司法脸色煞白,指着司法佐道:“好贼子!你!你竟敢!”

 司法佐大叫:“冤枉啊!大人,必是这姓项的看错了!”

 这里闹哄哄的,小江从女监走了出来,祝缨问道:“如何?”应该就是个扼死。只是不知道尸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痕迹没有。

 小江道:“我只管死人,活人得找大娘看。”

 “诶?”项乐出了一声。

 小江道:“人没死,只是背过气去了,现在已经活转过来了。”

 人没死就好办了,既可以指认凶手,又可以……

 娇娇掩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道:“大人!我要告发!”

 司法佐大惊:“大人,大人,不要信这个贱人的!她不安于室……”

 李司法伸手捂住了眼睛。

 祝缨道:“你说。”

 娇娇声音沙哑:“我有证据,他们写的。他们翻我家,一准儿翻不到。”说着,去女监值房,扒开一块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纸。

 祝缨将纸打开,只见一个是司法佐写的,写要休了发妻,娶娇娇为妻,否则天打雷劈。签字画押,还摁了个红手印儿。另一张是大同小异,竟是司功佐写的,也是要给娇娇一个名份,也是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儿。

 最后一张与前两张大同小异,是写着荆五郎休妻再娶,如果娶不了,就疏通门路给娇娇谋个差使,使她进南府,还要给她一所房子写在她的名下,另要给她置些田产。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也好有分家业。同样的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

 祝缨看完,对王司功、李司法招了招手,两人上前,各看了一页,脸色十分之精彩!

 祝缨道:“来人,把司功佐也拿来!”

 李司法大怒:“这个贼子,必得上刑!”

 这里刑具比较齐全。比起黄十二郎家的“仿官样”虽然缺了点儿,但比起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也就是板子、木枷之类,这里又丰富得多了。

 司法佐平日里审别人时只恨这些刑具不够厉害,现在唯恐它们太厉害了!忙说:“我招,我招……”

 娇娇沙哑地笑了:“晚了。”

 不一会儿,司功佐也到了,王司功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干的好事!”

 祝缨道:“行了,都说说吧。来,给她点水。”

 典狱拿着水要给司功佐,祝缨道:“你给谁呢?给她!”

 典狱看她的眼色,将水给了娇娇,娇娇喝了点水,道:“妾本是仪阳府人氏……”

 她自述,家里是做小买卖的,有一间小小的铺子,她是个独女。独女,意味着人丁不旺,也意味着父母死后,尤其是父亲死后她的日子通常不会好过。事实也是这样,她的叔叔想要将她“发嫁”,她发现对方是个暴戾的残疾人,前一个老婆就是被打跑的,只得连夜逃跑。

 一个姑娘家,孤身,逃跑,如果自己不是很厉害,极易受侵害。她开始运气不错,遇着些和善的人,但也没有用,他们也无力收留她。也有不好的,想留她下来当媳妇或者儿媳妇。小有家资的人家,娶得起来路明确的儿媳妇。贫苦人家或者有疾病的人,才会放宽要求,娇娇又不愿意。

 她也没个好投奔的人,投奔谁,都争不过她的亲叔叔。想一想,不如去州城,哪怕给人帮佣!路上钱又被偷了,后来贵重一点的衣服也被偷了,在州城遇到了荆五郎。

 她当时还是个天真少女,荆五郎也是个热心少年。荆五郎大话放出去了,说了自己哥哥是官员,要带她回家。荆五郎又是个学生,娇娇以为这样一个天真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哪知到了南府才知道,荆五郎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还有了娘子!这娘子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将她安置在外面,瞒着别人。娇娇眼见这样不行,思忖这一路的经历,便向荆五郎提出要求,名份没了,得给点实惠的!借口是万一有了孩子,孩子不能受苦。

 荆五郎写了字据,却总办不成。这事儿,司功佐并不爱搭理他,荆五郎的娘子太厉害,一旦事泄,这娘们儿能打到他家闹个鸡犬不宁。更要命的是,荆家一定是帮着五娘子打五郎,更会埋怨他。这事儿不划算。

 所以娇娇就自己司功佐“偶遇”了一回,一来二去,司功佐给娇娇安排进了府衙。就这,荆五郎又给了司功佐二十贯钱嘱托。

 司法佐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无非是上司与下属。娇娇一外地人,本地的女典狱初时看着还好,后来越看她越不与大家一样,背后不免风言风语。娇娇一时气不过,司法佐正好管着她们。

 男人们无不同情荆五郎,司法佐与司功佐都嘶声骂她。

 祝缨抖了抖那两张纸,二人都住了口。祝缨道:“取口供给他们看,无误就画押!”

 王司功与李司法都不得求情,王司功且还想着如何表白自己不曾参与。李司法又要思索如何证明自己辖下的风气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人犯收押,天也不早了,都眯一会儿吧,明早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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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荆五郎夫妇跟着荆老封翁回了家,荆老封翁受此奇耻大辱心中不忿,回到家里荆五郎又对母亲哭诉。

 老封君生孩子太多,身子受损,一直在家里养病。听儿子这般说,登时气道:“打嘴打嘴打嘴!五娘,你打他的嘴!竟然敢干这等不要脸的事!你娘子哪里对你不起了?”

 荆五娘哭着喊娘,又问现在怎么办是好。荆老封翁道:“我要写信给大郎!”

 老封君道:“咱先备礼,送到府衙去!不能吃这眼前亏!到底是五郎理亏。五娘,你以后不可到官府这般混闹了。”

 荆五娘子现在倒乖顺了:“是。”

 一家子分派好了,荆老封翁到底还是写了信,越写越气。

 第二天一早,大门就被衙役拍响了,他们来拿荆五郎。

 荆老封翁更气了:“不是已经过堂了吗?怎么还……”

 项乐同情地看着他:“令郎贿赂官府,为外室买职缺呢,如今证据都在这里了。”荆五给司功佐的钱虽然花完了,司功佐的娘子实在是个理家的人,居然还记了本小账。

 荆老封翁一口气没提上来,抽了过去。

 荆五郎被衙役们一拥而上,捆到了府衙前。

 南府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百姓呼朋引伴一起围观。

 前两天,荆五娘子大闹府衙已是有趣,如今又来一个公审!

 祝缨将几人一字摆开,再亮证据。那匪人赖三十分萎顿,道:“都是司法佐让我干的!”将事情全推给了司法佐。司法佐百口莫辩,也无言可辩。衙役的衣服是他找的,人是他带进府衙的。除了“冤枉”也没别的好说。

 祝缨即判,赖三收押,先养伤,着将先前苦主的状子收好,再与入大牢谋杀娇娇并罚。

 司法佐谋杀未遂,又□□下属,虽然女差少,条文没写,祝缨就以

上官奸下属妻、女的罪加一等来判他,又有入官府为乱等罪名。一气给他判了流放三千里。

 司功佐买卖职缺、渎职,□□下属,贿赂,等等,罚没赃款,流放得稍近,两千五百里。

 这个里程,乃是以京城为中心计算的。南方人,不会往前放,给他往西、往北,往远远的地方放。

 荆五郎,品行不端,已夺学生的资格。但是居然敢贿赂府衙吏员,意图买卖职缺。扒了衣服,二十大板。

 荆老封翁赶到府衙,就听到自己儿子要受辱,大惊道:“大人,怎么能有辱斯文?”

 “令郎已斯文扫地,哪里还有斯文?”祝缨冷冷地说。

 她接着判娇娇:“这府衙,你怎么进来的,还怎么出去。这里留不得你了。”

 娇娇伏在地上,心头一颗大石落地,知府大人没有将她发还原籍交给她叔叔“发嫁”。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比那三人好太多,如今只是罢出,已是意外之喜。名贵首饰虽然被追回了,她还有钱。这个府城就算不赶她走,她也留不下来了。荆家势大,吃了这么个亏,不收拾她才怪!

 当下是赶紧收拾细软,逃!还是去州城,她现在有钱了,也见识过些世面了,应该能够安全到达。大些的城池,总比小村子安全些,也比自己叔叔身边安全。

 她一叩头,翻身就跑,房子也不要了,收拾了屋子里细软换了身粗布衣裳即出城奔走。

 此时,府衙前,三个男子一字排开,被扒去了衣裤,都按在了长凳上挨打。

 祝缨慢慢地踱到了衙前,对着围观的的百姓以及士绅、官吏等人道:“我受陛下圣恩、领朝廷之命,就任一方,当维系一方安宁。断不容有人违法!无论何人!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爪子伸到府衙来了,我必掐断它!百姓有冤,自可来诉!”

 百姓一阵喝彩!

 人打完,行文大理寺等消息。该流放的流放,该让亲爹拉回家的拉回家。

 祝缨再回正堂,召来府衙上下。经过前夜那一刀,衙役们服气得很,都老实立着。王司功等人像一群小鹌鹑,也都站得整整齐齐。王司功先请罪,李司法也跟着请失察之罪。倒不是很想认罪,实是怕自己不认,这位小知府又要作妖。

 祝缨道:“人非圣贤,怎么可能没有偶尔的疏漏呢?不过,府衙里竟然能进恶匪!此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我要重整府衙秩序!以后,严管号牌,非本府人员不得进出!进出须登记,凡带外人进入者,二十板子,撵出去!我还要追他这些年吃我的饭!”

 众人应道:“是。”

 祝缨又道:“司法佐,竟然敢欺瞒上官,他在本府多年,难保不会还有其他事情。之前已清查一次,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没有被查出,可见还要再查一遍!这次我要亲自来!封档!”

 王司功一脸惨淡!

 顾同张大了嘴巴。

 司士等人同情地看着司法、司功二人,心道:我就知道,这么点年纪做知府,必有缘故!人虽年轻,做事老辣!

 司功、司法……被夺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