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雏形

祝大头天晚上听到狼嚎的发了狠, 想要女儿派人打狼,他自己也未尝没有一点豪情,以为既然女儿有这么多的手下, 他也可以跟着出城看看热闹。打猎嘛!在许多手下的簇拥之下, 指指点点,一会儿就见着野狼之类被猎取,何等的热血与快意?在京城的时候就常听有贵人“出城打猎”, 他却从来没有条件尝试。 这天一大早, 他就起来将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预备跟女儿说一声, 自己也要出城去。 他兴冲冲地找祝缨,找了一圈,在书房里找到了女儿:“老三呐, 我也……诶?你穿这一身是要干嘛?” 祝缨道:“打狼去啊。咱们墙是高,有狼在附近还是不安全, 打一打,城里的人才能安心出去种田,商人也才能安心过来做买卖。” 祝大自己想出城散心, 却坚决不同意女儿去冒险, 他也不提自己也要跟着去了:“那你叫他们去就行了, 你别去!” 祝缨道:“事儿是我定的, 我必得去。” “那多险呐!狼是畜牲, 不认识人的。” “我也不是自己去, 还带人呢。胡师姐也跟我一同去。” 一旁胡师姐道:“是, 老翁放心, 我会保护大人的。” 祝大与祝缨白话一阵儿, 见说不通, 拔腿跑去找张仙姑,要张仙姑一同来劝祝缨。祝缨已换好了衣服、佩好了刀,她将桌上的地图折一折带上,提起长弓往外走,胡师姐腰间挂了一排的囊袋,也携一把短刀。两人出门就遇着了老两口来拦。 祝缨道:“意思我都懂,你们瞧,他们都带着兵来的,我要是怯了,以后咱们就没法儿在这儿立足了。这里头只要有一个坏人,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我这也是开荒呢。” 张仙姑什么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好像有人拿一块大冰块塞进了她的肚子里,又沉又冷。自打见到别业,她就有了一种“可以放心了”的感觉,今天却被告知还是不安全。 祝大喃喃地道:“怎么还得拼命啊?” 祝缨笑笑:“怎么是拼命呢?比以前已经好了很多了。我们这一趟出去足有百多号人,不怕的。不说了,我得走了,今天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 老两口担心地留了下来,祝大早忘了要“出城打猎”这样的新潮事了。两人都记起了在朱家村时的日子,朱家村里不是没有好人,但是他们家自己不行、又是外人,就受气。 二人忧愁地看着祝缨往外走。 ———————— 出了书房,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前面议事厅。 路上,胡师姐道:“大人,老封翁也是担心您,要不……” 祝缨摇了摇头:“我是必得亲自去的。” 她已将石头城这里交给项乐梳理,命项乐从石头城里挑出二十个男子。这些人之前是散居山中的,也有一些山中生活的经验。祝缨的计划里,除了建城、招人、开荒、集市交易之外,尚有一条必须抓紧执行的计划:尽早弄出一支自己的私兵。 手上没有刀,是守不住基业的。单凭“会做事”和“有利益”是不可能让大家愿意与她坐下来好好说话、保护她的财富的。不主动打劫都算厚道的。 她能在山里立足,最大的保障还是朝廷那并不会为她动用的兵马。几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余威仍在,虽然留下了“奸诈”的名号,但是也震慑住了山里各族不至于动不动就跟她拔刀子。山中各族不信任山下官府,祝缨也不是很信任各族。苏鸣鸾与她捆绑得比较深,或许不会背叛,但新附三县就没那么紧密了。 石头城建了,人口也越来越多了,荒地也开始地了,那就是时候弄点儿私兵了。然而她于领兵、练兵是一窍不通,从来没有参与过。梅校尉给她展示过了军营里的布阵等等,还给她看了操练之类。她只能看到其表,内中种种运转并不熟悉。 但她知道,不是有几个能拿棍儿的人就叫有“私兵”了,流氓也会拿棍打劫。兵还得会配合,还得有武器。武器一直是朝廷严控的。 这些都得设法解决。 听到了狼嚎,祝缨的心思就活动了起来,她想试一试召集人手,一是“练兵”,二也是能有理由正当地持有一些兵器。同时也能够更熟悉一下山中附近的地形之类,以备不时之需。 见她打定了主意,胡师姐便不再劝,牢牢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两人才进议事厅,苏鸣鸾等人去外面各召集自己的人手未归,项乐匆匆进来,道:“大人,人已挑好了,都是别业里住的人,有家有口,在山地行走都行的。” “带来看看。” “是。” 项乐就从石头城里选人,石头城里现在有近四百户人家,不到两千人,平均每家至少有一个成年的男丁——没有男丁而散居山中几乎是不可能的。 之前就从这些人里选出几十人,作为石头城的巡逻队,如今又选了二十人。共计选出了近百人,这个征发即便在山下宽容的地方也不算多。 祝缨与项乐来到议事厅前的广场上,看了这二十个人,他们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每个人都有衣服、有鞋,虽然穿得都不怎么整齐,更不可能成套。他们各自携带了自己趁手的家什,也有带棍棒的,也有带弓箭的,也有带砍刀的,也有拿着削尖的长竹条的。 与此同时,祝缨带来的衙役和白直们也集合了起来,他们穿着整齐的号衣,手上的武器也好一些,多半有佩刀。 祝缨走近了一些,问才住过来的居民:“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之类。她换了两三种话,发现这二十个人里,一个会说官话的也

没有——这是肯定的,大部分会说一些各族的话,有两个能从打扮上能明显分辨出是花帕族的。 她就问这两人:“这里附近是花帕族的地方,你们怎么不去寨子里呢?” 两人是一对父子,那位父亲说:“我小的时候,我阿爹惹怒了头人,我们就逃了出来。再没回去过,在山里打点鸟兽,种点豆子也能过活。”就是苦了许多,他有七个孩子,死了三个。有冻死的,有病死的,最小的一个是冬天被狼拖走了吃掉的。 祝缨道:“这样啊……” 此外还有一个会说山下方言的中年男子,他引起了祝缨的兴趣,路果和喜金都还不怎么会讲呢! 男子道:“我以前给山外的商人带路,带他们过山到那边做买卖。” 祝缨点头,又细看了他们的武器。 他们都有点紧张,说:“好用的!我们用得顺手!”语气里带点儿惶恐担忧,有点怕被赶走。冬天正是日子难过的时候,他们有这么个地方存身,并不想离开。 祝缨没吭气。 “养兵”不是费钱,而是烧钱。这才二十个人,将他们的兵器、衣服统统换一遍开支就不小了。 一个成年男子要保持行动力他就得吃饱,要操练他就没功夫种田,得有人供养。这还只是普通的兵,如果是骑兵,还得养马。山中用到骑兵的时候不多,但骑手在传递消息方面比人跑更有效率一些。 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亦兵亦农”,农忙时开荒,农闲时训练。平常就将城里的壮丁组织起来,轮流巡逻。时间长了,人也熟练了,等以后人口多了、粮食多了,再重新理会。无论是朝廷还是五县,基本也都是这样,平常只有数量不多的官兵和“洞兵”,要打大仗了,再征发。 谁都养不起太多脱产的壮年男子,即便是现在这个数量,也还得有军囤做补充。 祝缨道:“回来有收获,狼肉我拿一成,其余都归你们。狼皮你们一人一张,有多的我再拿。” 她换了两种语言说完,二十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果能够早点拿到手,趁着商人还没下山,又可与商人交换一些东西,这个冬天他们的日子会更好过一些。至少接下来两个月能松一口气了。 祝缨则想:要给石头城定一定“例”了。 这个比公约要方便得多,这是她的地盘,她说了算! —————————— 祝缨这里检视完了人手,苏鸣鸾等人也将自己人集合好了。他们都不曾带人进入大宅,而是集合在大宅外的广场上。 祝缨等人出去,身后有些人见到了这些头人有一点畏缩,又都站好了。苏鸣鸾等人的随从比石头城的二十个人看起来要好不少,他们的衣服比较整齐,所携带的武器看起来也更锋利正规一些。 祝缨扫了一眼,对项乐道:“你带人看家,看好了,不要让家里人出去。说破了天去也不许跟来。” “是。” 祝缨对苏鸣鸾等人道:“咱们下午先探探路,晚上还回来吃饭。明天再走远一点,晚上依旧回来,商议一下接下来怎么干。然后就一气扫荡完这一片。” 方案比较保守,五人却都说:“好。” 祝缨又讲了猎物的分配方案:谁打到的归谁。 他们也无异议。 祝缨问道:“山里行事你们是行家,大伙儿都说说怎么动手呢?” 五人也都不客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出来。 他们也经常组织狩猎的,规模一般都不会太大。即使人多,也是分头行动。百来号人同时进行,算队伍复杂的。 在这深山密林里,狼群较小,狼的体形也不太大。见到大队的人出动,狼一般不会上前。但是落单的人又很难干得过狼,她们这一次是要用另一种方法:带上各族的好手,循迹掏窝,围剿平推。 山雀岳父年纪最大、经验最足,他说:“就这一次是不能扫荡干净的。谁家寨子里不时常打猎的,山里的狼也没见绝了种,还是年年闹。有时闹得大一些,有时闹得小一些。” 祝缨道:“每年农闲,我也带人打狼,总不能一直躲着。” 山雀岳父见她不要求一次将狼杀尽,就不再说别的了。 他们又各出几个好猎人,带着大队往山中进发。 打头的是喜金家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身材不高,但是长得很结实,穿着一双皮靴,背着弓,手里提着一把刀,道:“我来引路。” 在他的后面都是几家的好手,祝缨与苏鸣鸾等人都在后面,她们的身后是另一半的随从。祝缨见这些山中猎人,有部分箭头是铁制,喜金家有部分似是铜箭头,另有一些人的箭头是骨制或者石制的,并没有全换成铜铁。 他们的刀倒都是钢刀。 走了半天,前面的猎人就做了个手势,说:“这里有,都别出声,也别动。” 他们几人先循迹向前,等着他找到了狼再发出信号。过了好一阵儿,他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打了个手势:“前面,两个。” 他与几个猎人轻轻地上前,祝缨也下了马,尾随他们。苏鸣鸾与胡师姐都劝她:“前面危险,等他们回来吧。” 祝缨道:“我要看看。”不能每次都带着五家人一块儿上吧?她的地盘,最后还得是她自己守。 她慢慢地跟着,小心地学着猎人们的样子,看他们怎么走路,都走什么样的路。阿苏家的猎人悄往后退了一步,在她的旁边小声介绍:“人有人路、兽有兽道……” 说了一长串之后,前面的猎人终于回头说:“别说话了!快到了!” 他们安静了下来,猎人们上前,忽地,狼嚎声起! 胡师姐抽刀拦在了祝缨身前,祝缨也拔出了长刀,其他人也一拥而上,前面的狼不再嚎叫而是

出发了呜咽。猎人们呼喝着,祝缨看到两条灰影扑向了猎人! 猎人虽然多,与二狼也缠斗了好一阵儿,终于,一狼发出了哀鸣倒在,另一狼要往深山逃去,被一个猎人下了一张大网罩住了,接着一刀结果了它。 祝缨一直在关注地看着,心道:还好,就两只。 看天色不早了,一行人开始启程回石头城。他们将狼的四爪捆起,拿一条棍子从中穿过,像抬猪一样抬着,队伍进了石头城。 此时将近晚饭,城里一天的交易已结束,空旷的石头城内有不少人在闲蹓跶。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安全又宽阔的场地供人散步,有一个护卫武师一时兴起,就在空地上耍一套拳,引来同行喝彩,他们又各施自己的绝技,也有耍棍棒的,也有使刀的,还有互相切磋喂招的。 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城楼上的人看到祝缨这一行人打着火把过来,高声问:“是什么人?” 祝缨这边胡师姐说:“二郎?是我们!” 项乐对下面说一句:“自己人。大人回来了,把东门关了吧!等大人进城,再关南门。” 然后匆匆下了城楼来迎接。 出动了上百号人,打回来两头狼,主要还是五、六个人的成果,仍是引来了一些商人的围观。他们指指点点,互相交头接耳:“大人果然是个实干的人。”“爱民如子岂是虚言?”“还是跟着大人安全。” 已定居的人每当这个时候也都是出来看武师耍把式的,又看到了抬了狼回来,也有人认出来后面有他们的家人的,有叫儿子的有叫阿爸的,也有叫丈夫的。城里更加热闹了。 一行人进了祝宅,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目光。进了议事厅,喜金就主动将两头狼献给了祝缨。 祝缨道:“谁打的算谁的。” 喜金道:“是在大人家打到的,就是大人的。” 两人一番推让,郎锟铻道:“这是第一天,猎物应该给最尊贵的人。以后还有呢。” 祝缨这才收下了,说:“今天拿它加菜。” 狼肉并不好吃,他们将两头狼都剥皮取肉,象征性地烹制了一道菜,其余菜色还是惯常吃的那些。 因第二天还要出城,这一晚喜金等人都睡得比较早。祝缨却又叫来了项乐,询问他石头城内的事情。 项乐道:“按归记载,一共三百八十一户,一千六百九十八人。其中丁男若干、丁女若干、幼童若干……” 这些人的年纪多半是模糊的,“山中无日月”,许多人不记得生日,山中也没有很规范的历法。即使记性好的人,也不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等记事之后再数看过多少回花开,也就只能大概估个年纪。 他们中的一些人又有一种与山下贫民差不多的情况,既不识字、也不怎么识数,有时还能数岔了。 项乐道:“就是这么回事儿。” 祝缨道:“打上灯,咱们看看去。不要叫小柳他们。” 她与胡师姐、项乐二人悄悄出了府,只有花姐知道——狼皮放花姐那儿,祝缨留了一张,又携了一张过去。 ———————————— 石头城,因是建在山上,所以地势也不得不有所起伏,祝缨仍是尽量给它规划得整齐。 居民居住的坊尽力四方,坊内街道也划得比较整齐。因为人少,交易日又热闹,石头城这里的“宵禁”执行得并不很严格,坊门是开着的。 三人走了进去,只见有些屋子里透着橘色的光,有些屋子已黑了。 项乐低声道:“这些都有人住的。” 这里的房子祝缨只提供了一些简单的材料,每户因为按照人口来分房,一般也就是三间正屋加个院子。有的干脆没有院子,就临着坊内的小街盖着,开门就是街,进门就是屋。祝缨也穷,他们也穷,修完城墙和大宅,大家都不剩多少家底了。 祝缨现在还等着官糖坊的利润、明春的宿麦缓解囊中羞涩。 项乐道:“我白天就来看了一眼,这里也有里长。”他们也照着自己熟悉的习惯,将住户编号,五户、十户设个里正之类。一层一层的将话往下传。主要是选家里男丁多一点的,因为要用到他们维持秩序。 他们进了一户里正的家,这人就是之前跟随打猎说自己给商人带过路的中年人。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妻,三男两女五个孩子,所以他的家也稍大一些,正房之外还有偏屋。 大门一打开,祝缨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等着。里正搬来了椅子,喊儿子去叫人。又要上茶,又要掌灯。 祝缨道:“无坊,等他们来了再说。” 听说她来了,许多人又过来围观,墙头上一左一右两排的脑袋,还有人扎了火把,把个小小的院子照得灯火通明。 她也不坐,等人齐了就往门槛上一站,说:“白天得了两头狼,虽不是咱们亲自打的,不过金县令送给我了,我说了要分给大家。” 里正道:“咱们没出力,就是大人的。” 祝缨道:“他送给我的礼物,我不好不收,我留下一张狼皮,另一张在这里了。要裁了分给你们也是无用,先给你们看看,寄存一下,等这个月打狼完了,一总来分。” 人们听她这么说,心道:大人跟传说的一样。 祝缨这么通情达理的,还跟他们解释,反而让他们有点迟疑,都含糊说:“好。” 祝缨道:“莫将人家墙压塌了,都回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项乐又吆喝一声,人潮才渐渐褪去。祝缨心道:功夫用在哪里,哪里能看着见。福禄县的百姓听我的话,别业这里反而更听项的,可见我之前没在他们身上下太多的力气,这样可不行。 她笑着问里正:“方便进屋说话么?” 里正忙说:“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