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260. 铃铛 “小祝,你能帮我个忙么?”……

    冲击太大, 花姐和张仙姑听了祝缨的话,全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祝缨梳好了头,拿起纱帽往头上一放, 对着镜子正了正, 说“咱还照原来的样子过日子就行了,不对你们讲你们吃不香睡不好, 天天担心。对你们讲了, 也别拿出去说。”
 

    张仙姑这回会接话了“那还用说哪个把保命的法宝拿出来给人瞧了就是要叫打回原形了。”
 

    祝缨哑然,心里涌出无数故事里的倒霉妖怪。
 

    她说“大姐, 你先带铃铛几天,她话还说不溜,等学会了说话, 再说。”
 

    花姐道“成, 明天我就带她去番学里, 就是不知道她能不能跟得上。学生要是打一开始能跟得上, 以后就顺了。要是一开始跟不上,越来落得越远, 就没心气儿学了。就跟赶路似的,头一天一起走了,跟得上了她就行”
 

    祝缨抬起了脚又落下来,听花姐说了许多“教师经”, 笑道“博士说得是, 我就不懂这些。”
 

    花姐嗔道“你又来”
 

    祝缨自己就不会教小孩子,随便花姐怎么说, 她这回可真走了,说一句“我晚点儿再吃饭,不用等我了。”
 

    她才回来, 积累的公务颇多。章别驾虽处理了许多事但都留了档,备她查询。
 

    往前衙一坐,府里将一应公务依次汇报,没发生什么大事。无论王、李诸位还是小吴、祁泰,都是依照旧样,并无新意。彭司士却拿了一样东西来汇报“大人,雕版的师傅完工了,这里是样品。”
 

    识字歌内容不多,两个师傅各带徒弟,分分工,在祝缨回来之前就完了,样品也印出来了。纸用的是梧州自造的,封皮是祝缨定的,得印上刘松年原样的字体。雕版师傅已尽力仿着他的字形,倒也似模似样。是书本常用的蓝色略厚的封面,一道白框,印识字歌三个字。
 

    翻开第一页,正中还是竖排的“识字歌”三个大字,一旁靠下一点前排两行小字,是刘松年撰、祝缨制。两人的头衔都写了上去,某某官某公某某这样。刘松年的头衔长一点,祝缨的头衔短一点,都印得清清楚楚。
 

    然后是祝缨写的序,写明了识字歌的来由。再往下就是“第一篇”。祝缨一页一页地翻看,检查了没有错讹的字词。翻到最后又是新加的跋。
 

    将所有的字都看完了,没发现有什么问题才笑道“很好。”
 

    彭司士趁机请祝缨明天到作坊里去看一看,同时说“师傅也有所请,说只剩印刷的活计了,若无旁事,干完就想结账回去了。”
 

    祝缨道“明天见了再说。”
 

    “是。”
 

    祝缨就将本书留了下来。
 

    学校里的事情还是一如往昔,博士汇报方志定稿了,也交了稿。这份就厚一些,祝缨不能马上翻完,先留在手里等看过了再说。番学事情稍多,仇文也回说应付得了。
 

    祝缨说“再给你几个学生,你明天来了再说。学里还打架吗”
 

    仇文道“打的,没有出事,功课重一点就好了。”
 

    “好。”
 

    然后是几个学生。
 

    赵振与荆生等人的清查还只进行了一半,看他们交上来的籍簿,办得相当的认真。祝缨着重看了一下人口,从河东县跑到南平县的人并不算多。且以男子为主,也有携家来的,多半是来做工。算一下数目,这个数量的人口流失暂时不会对河东县有什么影响。
 

    赵振道“我还问了一下他们家口没带过来的,也有欠了些租税的、也有欠了债的,还有是家里种地不够过活就把地留家人种自己出来闯荡。躲过来一是混口饭吃,二是也能攒些钱好平账。新南官员好生无能只知逼勒百姓就为了修它的新府就该换一个能干的好官来。”
 

    荆生看了他一眼,心说,你未免天真,新南府的官员并无出格之处。他依需派差,并没有额外的多加许多征发,新南知府甚至还没开始聚敛。再换一个,还未必如他呢。
 

    他也不当面反驳,而是将自己所探知的情况,譬如甘蔗种植之类也报了一下“今年春耕已毕,所查之地暂未发现侵占民田。”
 

    方生、汪生两人也各有话说,他们俩年纪更大一些,儿子都开始读书了,也都小有家资。平素交往的多是一些小乡绅,又有宗族。两人也不客气,先从自己家试手,他们清查的地方都是以自家为圆心往外查的。他们侦知,一些商人开始购地置产,又做商人又做地主。
 

    “兼并”祝缨问。
 

    汪生道“还不剧烈,最大一笔交易是大户之间的。他们又招募人手垦荒,开出的地听起来像要种甘蔗。”
 

    祝缨道“你们辛苦了,不过还要接着干。”
 

    四人都说“是”
 

    四人这些日子也有碰头的时候,已从赵振口里套了些话,对未来又有了一点别的希望。鼓足干劲,准备明天继续下乡。
 

    所有事务汇报了个差不多,众人依次离开。
 

    章别驾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说“年轻真好啊”
 

    祝缨道“别驾这话说得太老气。”
 

    “我可比不得你们,是老了。”
 

    祝缨道“穿上绯衣之前,你的年纪不算小了。穿上绯衣之后就算年轻的了。”
 

    章别驾连连摆手,带着笑音说“不敢不敢。我还道我发现得早,赵振他们一报,才知大人早已察觉了。新南府,啧,是不太行。一想到河东县落到了这等人的手里,就令人痛心疾首。”
 

    祝缨道“想来朝廷自有考量,才会将河东分出。”
 

    章别驾心道能有什么考量不就是是吧
 

    两人闲说两句,章别驾道“大人回来了,我就清闲了。”
 

    祝缨道“万不可这样说,有别驾在,我才是真的放心。以后府中事务还要请别驾多多担待的。”
 

    两人互相客气一回,祝缨又问章别驾的家属之类,得知章别驾的儿子正在家乡读书,不日要往国子监去。祝缨说“京城的梧州会馆隔一阵就会有人往来,可以让他们转信。今年我上京,明年你们父子就能在京城见面了。”
 

    章别驾笑道“总算不用远隔关山惦记他不成器闯祸啦。”
 

    闲聊几句,章别驾就推说要回去写信。
 

    祝缨将两本书、几份公文,以及最近几天不及送进山的邸报都带上,回到了后衙。公文等放到书房,揣了识字歌往后走。
 

    家里还有仨学生没管呢
 

    书房旁祝炼、后院苏喆郎睿都不在,祝缨问道“人呢”
 

    侯五上前道“苏小娘子同郎小郎君都在老封君那里,大家伙儿在看新来的那个小娘子。咱家阿炼与小项同三娘还没回来,他们去看新址了,这些日子每天回来得都晚。大人,那个小娘子咱家门禁要怎么安排”
 

    祝缨道“她先跟着大姐。”
 

    “哎。”
 

    祝缨道“过几天家里会再来几个人,你先带着。”
 

    侯五问道“什么样的人要带成什么样”
 

    祝缨道“我从山里带回来的。”
 

    各寨奴隶有留在原地的,也有一些到别业去的。其中又有些人看到祝缨身边带了一个铃铛,也想跟随祝缨。祝缨想自己身边丁贵等人名为随从,实则各有来路未必能够长久追随,在别业处理事务的时候留神看了几眼,从其中挑选了一些人。
 

    祝缨一共带回了二十人,十男十女,年纪从十来岁到三十岁不等。府里后宅没有收拾好,一时难以住下这么多人,暂时先安顿在府外后街上一处房子里。男女各指了一个头儿暂领,一面学一些语言,一面收拾一下府里的屋子。语言暂时不用别人管,里面就有一个人懂山下方言。
 

    侯五心道那得打一开头就立好规矩了,我亲自带
 

    祝缨同他讲完,小吴又溜了过来。小吴跑过来,纯是为了套个近乎。先问祝缨辛苦,又说了梧州城越来越好之类。祝缨耐心听他说完,又问他一些府里的事情,小吴自觉得到了重视,又说了张仙姑和祝大近来天天盼祝缨回来等事都讲了。
 

    祝缨也说他一句辛苦,让他也休息去。
 

    见项安还没回来,让丁贵留意门上,自己往后面去。饿了,要吃饭。
 

    后面门拴着,祝缨拍了两下,胡师姐跑过来开了门“大人她们都在老封君那里说话呢。”
 

    “看看去。”
 

    两人到了张仙姑房门外,里面一片叽叽喳喳的。
 

    铃铛有点无措,她从未遇见过这样与她有关的繁华的热闹。
 

    自从遇到了“新主人”也就是这位“大人”,突然之间几乎所有的人都变得友善了。连同才问过她话的一个“主人”样的阿苏家女孩子跟她说话也很客气了。在山里没多少人搭理她,她还应付得来。刚才开始的热情,让她谨慎了起来。
 

    她还穿着山上出来的衣服。胡师姐是祝缨身边的人,说要给她找衣服,就有人给翻了不少好衣服出来。下山的时候,铃铛已经有了一个大包袱里的好几身换洗衣服,胡师姐心细,厚薄衣服都给她扒拉了好几套,连同从头人家里搜出来的铺盖卷儿、一个搜出来的好看的妆匣,用一匹骡子才驮下了山。
 

    在山里是“胡师傅”带的她,俩人在寨子的时候就凑合着住,都在“大人”的房间隔壁,但是有床。到了“别业”,一个叫“二郎”的男人安排她跟一些女仆住一起。
 

    就在刚才,她被胡师傅交给了一个“杜大姐”。她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屋子,只有梦中才有的生活就在眼前。记忆里,好像只有这段时间才能吃饱。
 

    一切都不太真实,她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在寨子里的时候,她能给“大人”做点杂活。到了这儿,要不是自己手快,屋子都要有人来帮她打扫了。
 

    这有点怪。
 

    她只有先不说话,听别人说什么,又听不大懂,她就对一个老婆婆笑笑。那老婆婆就拉着她的手,给她一些好吃的。阿苏家头人的女儿也跟她说话,塔郎家头人的儿子也没欺负她,她能跟这两人多说几句。阿苏家头人的女儿很聪明。
 

    阿苏家头人的女儿还要问她索宁家的事,铃铛说“索宁家没了,洞主被主人砍了头。”
 

    苏喆与郎睿听了都很开心“那个人就是很讨厌”
 

    三个人迅速说起了话,苏喆不时将一些话翻译给张仙姑听。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这么热闹干嘛呢”
 

    屋子里的人动了起来,一直不怎么说话的一个“老封翁”也说话了“老三”
 

    祝缨大步走进了屋子里,张仙姑先问“吃了吗”
 

    巧儿就说“都在灶上了,我去拿”
 

    祝缨坐到了祝大旁边,蒋寡妇和林寡妇将一张小桌抬了过去,饭菜很快摆上了。祝缨又问“三娘她们都怎么吃”
 

    巧儿提了食盒进来“给她们留了。”
 

    祝缨一边吃,一边说“铃铛先在咱们家住一阵,大姐,你先把她捎到番学学一学语言。”
 

    “好。”
 

    祝缨又对铃铛换了奇霞语说了一遍,并且说“要尽快学会。”
 

    铃铛心道看起来要留下我,那我一定要好好学。以后被卖掉、送掉我也能多有个本领生活,活着能少吃一点苦,逃跑也能跑得更远。如果不被卖掉,那也是很好的,多学一点也能用的上,他对我好,我就好好报答他。
 

    她认真地答应了。
 

    胡师姐道“这下可好了等你学会了说话,咱们就能好好聊啦。”
 

    胡师姐喜欢这个带股劲的小姑娘,但是两个人沟通实在困难。因为她只会简单的奇霞语,铃铛只会简单的官话,两人一路比划居多。
 

    祝缨也看出来了,就让铃铛先去休息,又问杜大姐“她都安顿下来了”
 

    杜大姐笑道“是。”
 

    杜大姐也只会简单的奇霞语,找了苏喆的一个小侍女从中做翻译,才给铃铛安排明白。这些事杜大姐就不跟祝缨说了,她给祝缨又盛了碗热汤。
 

    铃铛从此就在刺史府里暂居了下来。她安静地回到房里,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在独自一人的床上将被子裹紧,舒服极了。阿妈如果抱着她,也应该是这么舒服的。她张大了嘴,使劲儿地哭了一阵儿,却不怎么的没有发出声音,眼泪一直流。某一个时刻,她哭累了,眼泪突然就没了,她抹抹眼泪,摸黑摸到了胡师傅给她的一条手绢儿,将眼泪鼻涕都擦完,躺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铃铛被一阵声音惊醒,她赶紧爬了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又把被子叠好。她以前没有被子,这手艺还是跟着大人之后向胡师傅学的。
 

    拉开门,就见杜大姐已经从隔壁出来了,看到她说“起来了”
 

    铃铛点点头,说“我能干活。”
 

    正房的门也打开了,那位“大娘”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