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肉 作品

285. 诸侯 这群‘诸侯’坏透了(捉虫)

    皇城, 政事堂。
 

    施鲲拿起一份公文看了看,提笔写了片小纸条夹进去,一件事就算完成了。另一边, 王云鹤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二人的白发早已多过黑发,脸上也不见了笑容。书吏、小官们轻手轻脚地收发公文, 多一句话也不敢问。
 

    施鲲又打开一件,吐出一口气,顺手将公文往桌上一扔, 发出一声轻响。王云鹤将手中的笔放在笔搁, 问道“怎么了”
 

    施鲲道“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这不, 诉苦的又来了。”
 

    王云鹤微微一笑“哪怕是省油的灯,它也得烧油。”
 

    施鲲自嘲地笑笑“老了,反而沉不住气了。”
 

    两个老人对望一眼, 有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王云鹤问道“又是谁”
 

    施鲲道“卞行。”
 

    王云鹤道“他他怕是真不太行。”
 

    施鲲抱怨一声“他怎么取的这个名字”
 

    玩笑话一语带过,施鲲鹤道“第十四个了。”
 

    “第十五个。”王云鹤说。
 

    “那一个是谁”施鲲看着王云鹤桌上摊开的另一份公文。
 

    王云鹤道“祝缨。”
 

    施鲲道“他一向不省油。”
 

    “已经够省的了, 还要他照亮呢,怎么能不给灯油”
 

    施鲲道“莫提莫提, 自从下令各州转运粮草, 诉苦的都各有理由。倒像治下不是朝廷分派给他们代署,而是他们自己的地盘似的死护食,让出一口来都要叫半天辛苦,叫朝廷记着他的好,给他犒赏。”
 

    王云鹤沉下脸来, 低声道“全听朝廷的令、年年粮草交足, 也未见得全是好事。遇着收成不佳,凑齐了、超额交了,官员们的考核面上都好看了, 这一丝一缕都是从百姓那里收来的。是拿民脂民膏换他们的前程似锦。”
 

    两人都沉默了,施鲲道“先将各州的事都抿一抿,再作区处吧。”
 

    王云鹤道“只怕麻烦比预料的要多。”
 

    “那也不得不管一管了,唉,本以为我能够安安稳稳休致的。”
 

    “你”
 

    施鲲苦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哪怕再羡慕陈公,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逃了。眼下这些都是老毛病了,比起另一件大事,这还不算迫切。你我携手,共渡此关吧。”
 

    王云鹤道“虽是老毛病,狠不下手来就怕积重难返。此事不能拖,得加紧了。”
 

    两人都是从地方上干上来的,自然知道地方官员的难处。朝廷考核官员,租赋不足是个大缺点。哪怕官员心里有百姓,也得掂量掂量不能回回都要减税。刺史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整个一州的官员。大家都是走仕途的,既要上报君王、下安黎民,也图自己一个朱紫加身、封妻荫子。
 

    所以稍轻一点的灾祸减产,只要能糊过去,地方官员通常会不报或者轻描淡写,然后将租赋收足,以向朝廷显示自己的能耐。有良心一些的官员,自己衙门里的少留一点,百姓不至于太困苦。不太在意的官员,还是照旧征收。
 

    风调雨顺的时候能够维持下去,下一年收成好了,有心的官员会将上一年的窟窿尽力填一填。没心的官员就把坑留给下任,一任叠一任,形成一个给前任填窟窿的官场传统。填窟窿第一要义,是在账面上看起来把窟窿填平了。库里等有空吧。
 

    百姓日子能过得下去的时候,也没人会跑到京城告状说官府照旧收他们的税了。官员自己当然不会说,朝廷虽不时派员下去巡视,但是如果没有点本事也很难发现端倪。只要灾情不是大到瞒不下去,政事堂里就难知详情。王云鹤等人也只能靠自己的门生、旧属、故吏、亲友了解一部分情况。
 

    如此一来,一旦有灾变,后果就会被放大。报上来就说明地方上已经处理不了了。
 

    这是在官员还不坏的情况下,最坏的一种官员,他报个小灾,求朝廷免一部分的税赋,然后在自己的辖内还照收。这一部分就进了他们的腰包里了。甚至有遇到大灾也这么干的,再想朝廷申请赈灾,然后贪墨赈灾钱粮。
 

    朝廷里的老鬼们也不傻,为防这种情况,也不是报灾就马上免、马上赈,而是部分免除和暂免,可以记账,于是“逋租”就诞生了。
 

    施、王二人一见报灾就开始着手了。两人先是派干员到北地各州严查,这一回是要瞪起眼睛来,还真查出一些问题,比如有些地方账上有粮、库里没有。托近些年没有大灾的福,暂时没有促成大祸。
 

    二人先是奏请皇帝暂免了北地今年的部分租税,又下令调集仓储预备赈灾。以各地官员的虚账来说,王云鹤认为北地府库的存粮是有问题的,不能等下一个坏消息报上来再想,得提前防止缺粮。采取一程一程传递的方式,以中间门仓调粮转至北地,再以南方的粮食填充中间门仓。
 

    也就有了祝缨等人收到的措辞毫无回旋余地的公文。南方这些年年景不错,又渐推广了稻麦双季,粮食应该比较充足。
 

    然而,能做到刺史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刺史本人省油,刺史身边的人就会更加费灯油。
 

    政事堂接连收到了数州刺史诉苦的公文,他们没敢拒绝,但无一例外都说自己很困难。百姓本就不如北方富裕,宿麦才刚刚种,还欠着祝缨的麦种,这小王八蛋每年都催大家还债。
 

    他现在还有砂糖这样的厚利,朝廷是不是让他把大家的债给免一免要不您把我调走,反正我是不想还他梧州这个债了。或者把他调走也行,让咱们喘口气。当然,下官肯定会尽力完成朝廷的嘱咐的。
 

    卞行的信与别人不同,他没提祝缨,但是提到了自己的辖区变小了,所以税要少。又,设新南府,也是一笔花费,实在是困难。当然,如果朝廷有需要,自己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一定是会交足的。
 

    祝缨当然不会提自己是个债主,她诉苦说自己已经出去几万石的麦种了。然后笔锋一转,认为北地这个问题有点严重。大灾之后,民间门愈苦,就会产生兼并,一旦兼并,地主总有各种办法避税,朝廷、官府能够收税的土地变少,但是税赋总数不变,就都转到剩下的平民头上了。如此往复,恶性循环,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救灾她是绝不含糊的。不过梧州的情况朝廷也知道,底子薄、还得种甘蔗,所以拿不出太多来。今年多掏就多掏,明年就恢复以往,以后不能再多收了。
 

    所有人都拿“百姓”来说事,说自己辖下的“父老”十分不易,自己正在努力安抚。也有人说,希望朝廷能给这些做出了牺牲的百姓一些“说法”。
 

    看得出来这是要表功、是想讨要一些表彰或者晋升,并且其中还含着杀着。
 

    施鲲指着一堆的公文道“这群诸侯坏透了,向朝廷缴税是他们的本份,他们倒好,这是向朝廷要账。”
 

    王云鹤道“让吏部将现有的空缺都整理出来,等着吧,他们一定会举荐人。施公莫气,点灯就得熬油。”
 

    施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推荐什么平日里选不上官的歪瓜劣枣来老王,你就是脾气太好了。哼趁机要胁朝廷,他们想得美。”
 

    “施公”
 

    施鲲摆了摆手“官可不是那么好做的,一个布衣,一朝释褐就想临土治民又或位居清要做梦先排着号吧。散官多得是让想补官缺的都到吏部来过筛子来年考核,我第一个考这些买官的这群鬼,拿本该交的税要好处来了,朝廷这不是缺粮要卖官混蛋”
 

    王云鹤一听,想得与自己差不多,于是说“秋收也陆续要开始了,我料今冬他们进京必有说法。若真有干练之辈,倒也可用。不过,这些人是时候逐次挪挪地方了,不然就真要成诸侯了。散官多了也不是好事,官多了当地租税就要减少了,不能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
 

    两位从鬼刺史位置上修炼出来的丞相达成了一致,露出一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施鲲道“今天是你吧”
 

    王云鹤道“是我,单日是我、双日是你。”
 

    确认了值宿,施鲲道“陛下什么时候再给咱们添两个人,好叫你我也松快松快”
 

    王云鹤道“添谁呢”
 

    两人口里说的是“丞相”,心里想的却是“东宫。”
 

    施鲲原本以为自己能撑到太子登基,做一个两朝的丞相,安排好自己的儿孙,如果能推荐下一任丞相就更好了,再在新君没有厌弃之前休致。实在也是没想到皇帝这么能活,还让他赶上了诸王争储。一个头两个大。
 

    王云鹤也没想到皇帝那么能活,扳着指头数一数,古往今来也没几个皇帝能活到现在这位这个岁数的。他本以为,太子新君登基,头两年是要稳固、表现孝道。然后年轻人会追求自己的功绩,他就可以辅佐新君,干出一番事业来,将以前看到而不方便改革的地方改一改。
 

    现在倒好,干了一辈子的朝廷,太子没了,改革先放一放,还得先思量太子的事。别人能不管,他们不能不管先太子薨逝良久,也是时候立新太子了,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可是皇帝不知怎么的,他就听不得这个。
 

    两人的笑容又消散了。
 

    次日,依旧是忙碌。这一天没有“诸侯”们作妖,北地的“诸侯”知道惹了祸,近来老实得很。王云鹤、施鲲二人见了皇帝,将一份北地官员的名单递了上去,各有不同的惩罚。
 

    摊上了天灾算倒霉,叠上了就要清算了。
 

    皇帝道“怎会如此我看他们去年还好好的,竟敢欺君么吏部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政事堂也不管管”
 

    王、施二人急忙请罪。
 

    皇帝又转了颜色,道“你们两个日夜操劳国事,偶有疏漏也是人之常情,接下来可有对策”
 

    施鲲忙说了周转调粮的事,王云鹤又提议“借此机会,着户部会同清查各地粮草积蓄等。以往是对账,账面上有了、每年往京里缴了就算成了,他们各地府库里的粮草实物朝廷很难看到。如今看来是需要看一看的,看一看官员的贤愚。”
 

    皇帝手肘撑起,身子前倾,道“卿此言甚妙”又指着王云鹤递上来的名单,示意该处罚的处罚,罚完了,赶紧把空缺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