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话虽如此。
 

    慕广寒病恹恹地厌了几天的世, 各种乱七八糟的没劲想法。却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好了。
 

    许是太阳透过窗子照在手心,暖洋洋的, 让他恍恍惚惚、百无聊赖、翻来覆去、又饶有兴趣地捕捉了一会儿, 心情不错。
 

    又也许是小小少主端了碧玉清粥来看他, 九岁的男孩粉妆玉琢,声音嫩笋一般俏生生,鲜活可爱至极。
 

    他好像历来如此。
 

    每回想要算了, 又总能找到理由让自己重新觉得人生在世也还凑合。
 

    邵明月一双眼睛清透认真,白瓷碗里热气腾腾的粥搅啊搅“师父父,多吃一点才能好得快,我喂你,我吹,我吹,来,啊”
 

    慕广寒垂眸, 一口软糯吞下去。
 

    暖阳照着后背,胃里也很是熨帖。
 

    日子总体不怎么甜,但偶尔一些细碎温情,又很入心。
 

    一会儿, 洛州少主邵霄凌大步流星, 也跟着进来了。他本来在西凉关了几天饿瘦了一些,这下回营几日大鱼大肉,很快又吃回了曾经的容姿俊朗、意气风发。
 

    此刻,他兴冲冲抱着个托盘, 上面琳琅摆放许多衣饰物件。
 

    然而一进屋看见慕广寒, 立即就是一个大大的皱眉, 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不行,阿寒,你这副模样得好好地在这多住两天养一养,才好回去见南栀”
 

    西凉的鹰都跟着军队撤走了,洛州的信鸽也总算能飞来。
 

    前几日,洛南栀安顿好了池城外的城防,已先一步回了州府安沐城。昨日,慕广寒还接到了他的亲笔信。
 

    洛南栀的书信一如既往素雅的信纸,优美的笔迹,栀子花的幽香,“于府邸恭候月华城主”。
 

    邵霄凌“我啊,虽与南栀从小一同长大,知他从不以貌取人”
 

    但不在乎样貌,也得有个限度。
 

    邵霄凌伸手,捏过慕广寒的脸,几乎贴着鼻子,皱眉上上下下瞅啊瞅。
 

    偷偷替他愁。
 

    回想初见之时,月华城主虽一半毁容,好歹剩下半张脸还可以一看。
 

    可自打连着两次月圆之夜发病之后,他这毒纹久久不退、整张脸都斑斑驳驳的模样就变得越来越久。上次倒还好,五六天就褪得差不多,这次却是已经五六天过去了基本没见好
 

    是是是。
 

    南栀是修清心道、素来品质高雅,不在乎世俗眼光。
 

    但也不至于是个十全圣人吧。
 

    就算是要为了洛州默默躺平,邵霄凌推人及己就阿寒之前那个样子,换做是他,吹了蜡烛躺也就躺了。
 

    可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慕广寒并未告诉邵霄凌,其实,他的心境早与之前不同。
 

    哪怕拿到洛南栀的书信,也没有欣喜,没有期待,没有雀跃。一片平镜无波。
 

    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让他有些难过。
 

    回想以前,不管每一次摔得有多惨,下一次还是会毫无顾忌地继续努力尝试和新美人贴贴。义无反顾、一往无前。总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彻底绝望之前总能满怀希望。
 

    很蠢,他知道,但至少勇敢灿烂。
 

    这几年倒是越发麻木、想做也做不到了。
 

    邵霄凌一向大大咧咧,哪能体察到这等细微情绪。
 

    连着几日,他都沉浸在跟钱奎乐呵呵地算着这次到底收复多少失地、赚了多少钱粮,顺带自豪回忆“洛州少主一头独狼在西凉敌营做人质”的大无畏峥嵘岁月中。
 

    除此之外,就是筹划着怎么给月华城主搞个衣锦还乡的大排场。
 

    洛州好容易扬眉吐气、百姓振奋,怎能不大肆庆祝
 

    至少得比上一回十里红妆更排面吧
 

    说干就干,人还在仪州,就忙不迭先替月华城主选了一套华丽万分的金青炫彩大凤尾礼物,顺带各种金灿灿、亮闪闪的饰品,连束发的发冠都选了又大又重又闪的,保证一里开外亮瞎眼。
 

    哎,总归,人靠衣装。
 

    脸若实在救不了,好歹在“背影俊朗”这点上下下功夫,能帮打扮一点是一点
 

    于是,邵明月喂完了饭,邵霄凌就开始摆弄床上的人,那比孔雀羽还要绚烂华丽的金银丝珍珠坠钻新衣服,各种在他身上比划。
 

    “唔,袖子似乎长了些,得改。”
 

    “颜色倒是很衬。”
 

    “阿寒你原来如此和这种最大最闪的宝石相衬,我再给你多订几件”
 

    “”
 

    慕广寒无奈,由他摆弄。
 

    摆弄着摆弄着,邵霄凌忽然脸色一变“喂喂喂,阿寒,你手指怎么,又在渗血”
 

    慕广寒从小各种伤病习惯了,后来身上一些小病小痛都常常感觉不到,此刻循着邵霄凌震惊的眼神看去,果然手指的绷带下面竟隐隐透出血污。
 

    他愣了愣,随即,只觉胸口闷痛。
 

    噗一口血,眼前一下黑了。
 

    片刻死寂,时光静止。耳边,邵霄凌一边谋杀般地拼命晃他,一边杀猪般嗷嗷地惨嚎着喊医者。
 

    慕广寒发誓,他绝不是故意吓唬人。
 

    非要说的话,这是正常现象。
 

    距离命中注定死掉的那天越近,他的身体就会越差,这是月华城主的宿命。
 

    也没什么不好。
 

    他曾听过有一个说法,所谓“生老病死”,“生死”中间还要隔着个“老病”,好像很是残忍。但如若没有那个老病,一个人年纪轻轻、好端端绚烂地活着,亲朋环绕爱人在侧,毫无征兆死了,大概只更残忍。
 

    反倒像他这般,先难看、虚弱,到时也能少些留恋。
 

    他这次吐血后,又昏迷了半日,很无奈醒来前还听了一场二世祖与侍卫的大争吵。
 

    邵霄凌嘴没遮拦,噼里啪啦怪侍卫贴身照顾不周。后来侍卫也急了,咬牙反驳若非月华城主为护洛州南征北战夜不能寐、又在战场被燕王所伤,身体又怎会弄成这样
 

    最后邵霄凌被怼得不做声了。
 

    再然后,来了个老年医者。据说是当地名医,把了脉之后长叹一声“其实,此人身子倒也没虚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开点好的汤药,尚且能补。”
 

    “屡屡吐血,是因心事过重。”
 

    “心病嗨,还是得自己想开。”
 

    邵霄凌和楚丹樨听说还能补,双双松了一口气,反而是昏昏沉沉的慕广寒皱了眉。
 

    心病
 

    胡说。他哪儿来的什么心病
 

    又休了几日,慕广寒总算能下床了。
 

    楚丹樨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洛州少主怪“照顾不周”怪出了阴影,分明脸色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卑微苍白、每天亦步亦趋紧跟、保护过度,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日子已近立秋,天气却依旧炎夏般燥热。
 

    慕广寒之前躺得都快长蘑菇,好了自然是到处浪。这日浪到江边,只见江上往来船只多了许多,有的还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一问才知道,原来对岸的乌城在每年立秋这几日,都要举办一个传统而盛大的“玉秋祭”,不仅有传统的夜市、放灯,还有各种各样的买卖和戏法,十分值得一去。
 

    慕广寒“哦”
 

    连日里,老医者千叮咛万嘱咐,都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他被
 

    念得耳朵长茧子,又迫于邵氏父子眼神威压,只好答应不再“讳疾忌医”。既是如此,那不如遵医嘱,去对岸热闹集市逛逛,吃点好的,治治心病。
 

    说去就去。
 

    当天中午,他就跑去江边和船家谈好包下了一条小船。黄昏时依约上了船“我要一个人去对岸灯火繁华处散散心,你别跟着。”
 

    “主人”
 

    楚丹樨当然不同意。
 

    黄昏江边,两人拉锯。
 

    慕广寒“你还知道我是主人我的话你不听”
 

    楚丹樨垂眸“可是阿寒,你身体还没好全,万一又吐血,何况那边人多而杂,若是遇上什么坏人”
 

    慕广寒“遇上又如何,你明知我反正死不了。”
 

    结果,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楚丹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一片隐忍惨白。
 

    “阿寒。”
 

    “你别这样,”他呼吸艰涩,“你、你别”
 

    慕广寒不再理他,径直上传。谁知下一刻,竟被侍卫从身后一把抱住。
 

    “阿寒”
 

    那人紧紧箍住他,声音微微颤抖“阿寒,若是外面这么些年,你都不开心,倒不如,我们回去,跟我回月华城,这外面的纷争,咱们都不管了。咱们回家,我日日照顾你,陪着你,给你做好吃的,陪你游玩,好么”
 

    慕广寒叹气。
 

    想来,这不是楚丹樨第一次跟他说这种话。而他一直都没回去,想必每次的答案应该也都是一样的。
 

    不想回。
 

    也不愿回。
 

    月华城是家,却同时也是在他懵懂无知时,强加给他一生命运的枷锁之地。有些事他不去深剖细想,却不代表不曾失望、疑心过。
 

    更不要说
 

    在他那被“浮光”根除抹去、模糊不清的残余印象里,楚丹樨并非是如今这般并肩作战、可以信赖的战友,而只是一个让他很不开心的人。
 

    这个印象虽模糊,但多半不是错觉。
 

    前几日吐血昏迷时,楚丹樨还曾低声喃喃把头埋在他颈间,“都是我的错,阿寒,若是我当初”
 

    当初,什么呢
 

    他已不愿深究,反正转头也又会忘。
 

    无非又是一次令人沮丧难过的“一厢情愿不得善终”的事情罢了。
 

    唉。
 

    小船顺流而下。
 

    离河对岸越来越近,就越能清楚看到那繁华的水畔的乌城上,一片红色灯笼繁华。
 

    琵琶声声与歌谣婉转轻慢,很是烟火气。慕广寒低下头,又见河面上已经有不少许愿的莲花小灯已经顺流而下,有的就漂浮在他船儿四周,有的在船前被点亮的河面浮光摇动、有如星海璀璨,而他正在其中。
 

    真美。
 

    他伸出手,撩拨了一下河水。
 

    不顾绷带下伤口被浸湿,捡起一只刚好飘过的小小小莲花灯。
 

    灯里,两张小小字条,一个浓墨重彩一点,看似男子的字迹“此生得我娘子,夫复何求”,旁边是女子娟秀的字迹“愿与夫君同心,白首不离”。
 

    两厢情愿,共放一灯。
 

    啧,多甜蜜。
 

    慕广寒不自觉羡慕地扬起唇角,继而却又被香味吸引抬起头“对面的船家,烤鱼卖吗”
 

    他将莲花灯放回水中,从对面路过船拿了一条现烤的鱼。烤鱼好吃,又香又酥,比莲花灯实用,莲花灯上的字条再甜腻,又不能啃、又不管饱。
 

    一切都好。
 

    只在快要靠岸时,又反应过来一件糟心事这乌城之所以能繁华平和、百姓安居。究其原因,因为它并不属于仪州,所以未被此次战乱波及。
 

    不属仪州,
 

    它属哪呢
 

    它属于和仪州一水相隔乌恒的地界。
 

    乌恒,卫留夷的地盘。
 

    慕广寒“”
 

    说起来,他当时的发誓,是“此生再也不踏入乌恒州府郢都”,还是“再不踏入整个乌恒”来着
 

    但无论如何,热闹水边街市,已在眼前。
 

    来都来了,没道理不下船。
 

    管他什么誓言呢。
 

    慕广寒一下船,水边卖桂花糕的娘子就迎上来,她戴着一只狐狸面具,听声音甜甜的“哎公子这一身好打扮,尝尝倩娘桂花糕甜咸都有,乌城招牌”
 

    慕广寒尝了一块。
 

    又甜又糯,确实美味,就买了两包。
 

    卫留夷已经回乌恒了,是前几日被阿铃给硬生生拖回去的。
 

    走前还来找过他,结果被邵霄凌开口洋洋洒洒怼了一通,什么也没能说,只留下了一封书信,淡淡牡丹香。
 

    慕广寒没有拆。
 

    不想看。
 

    傅朱赢的死,最该被杀鸡吓猴以儆效尤的本来就不是西凉何常祺,而是卫留夷。
 

    月华城主翻脸无情,前任都杀。
 

    阿铃最为警觉,火速拉着卫留夷跑了。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乌恒就在洛州边上。借了粮草又如何,弱州无外交,成天被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估计乌恒侯最近的心情也是不太好。
 

    慕广寒垂眸笑笑。
 

    看,他也给了那人机会,让他权衡。希望卫留夷这次能做出正确决定。若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又跟前任走到非杀不可那的一步,好像他为人多凶残。
 

    唉。
 

    算了。
 

    很快,慕广寒人已踏入市集最繁华处。
 

    买买买,吃吃吃,走走走,满眼琳琅。只有一个问题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是在南越,而是捅进了西凉老窝。
 

    街上竟有那么多人画了绘面,几乎一半人都顶着一张画脸。其余一些没有画脸的人,则多和之前卖他桂花糕的老板娘一样,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耳边,小贩叫他“哟,这位公子,您的扮相很是不俗呀。”
 

    慕广寒“”
 

    他根本没有“扮相”。
 

    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乌城“玉秋祭”的习俗,是各家各户都喜欢以各种夸张奇怪打扮上街的。因此,他就只是在脸上草草包裹了层绷带,就过来了。
 

    这年头,战乱多。
 

    受伤而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在街上不特别奇怪。反倒是他平日里戴那一张金面具,在人群中未免太过显眼。
 

    他怎能想到,面具倒是在这“玉秋祭”很正常反而他裹成这样,倒是会引来不少同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