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数日前, 乌恒郢都。
 

    此次陌阡之行,李钩铃并未与往常一样,陪在卫留夷左右。
 

    因为早从两个月前从洛州回来, 两人就争执不断。
 

    李钩铃无数次上书陈情, 要求乌恒侯增加军备城防、加紧练兵,以备不日与敌军开战。
 

    可她的一切提议,卫留夷置若罔闻。
 

    任由她不顾面子,追着他红着脸争吵,以老死不相往来威胁, 卫留夷才终于肯回头
 

    “乌恒接壤, 三面皆是南越之地。唯一虎视眈眈的西凉, 已内忧外患、自顾不暇。”
 

    “阿铃说的敌军, 是谁”
 

    李钩铃深感荒谬, 气笑了。
 

    反正她是不相信卫留夷看过傅朱赢的前车之鉴, 会真的毫无触动。亦不相信卫留夷会真的以为, 自己在那人心里会与傅朱赢有什么不同。
 

    “乌恒侯明知我说的是什么,只是不愿意听。”
 

    “宁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随着卫留夷眼里瞬间凝结的戾气,乌恒侯府廊檐红瓦之外, 丝丝雨滴,也开始落下。
 

    一滴一滴, 落在心间。
 

    填进青梅竹马之间越发分明的裂痕里,透骨的凉。
 

    “留夷,你醒醒吧。再这样下去”
 

    她又一次苦口婆心,自知徒劳。
 

    有什么用呢每多劝一句,乌恒侯就只会离她更远。
 

    可还是得劝。
 

    这两个月里, 仿佛整个郢都, 就只有她一人清醒的、奔走呼号, 可无论她如何嘶吼,始终没有人肯听她的话、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非常孤独。
 

    可是若她也放弃挣扎,整个乌恒就彻底完了。
 

    一定很快会被人蚕食、分隔殆尽。
 

    同是这两个月。
 

    卫留夷身边的文官老臣,眼看着两人关系闹僵,大喜。
 

    李钩铃身为武将世家嫡女、自幼博览群书、武艺超群,自以为不比任何男子差。
 

    然而乌恒那帮群臣显然不这么认为。
 

    外州天天嘲他们“乌恒无丈夫,以女子为将”。如今总算见她失宠,赶紧逮机会使出各种招数,合伙排挤李钩铃。
 

    在议事会上打断她的话,想方设法给她找茬,特意找人撰写“女德书”,还寻了媒人日日去她家游说,劝她年龄大了快点嫁人、相夫教子。
 

    李钩铃深觉荒谬可笑。
 

    内忧外患,这群男人自己没有本事,还一心想把有本事的人赶走。
 

    然而,出门一看,却又是秋高气爽、百姓安居、城镇繁华。
 

    平静景色下的波流暗涌、风雨飘摇,人人视而不见。
 

    没多久,西凉夺位内乱。
 

    随即天子下诏书,要求天下同伐。
 

    南越王书信也到,让几州州侯同去陌阡商量事宜。
 

    天下格局即将大变,所有平衡也将打破。
 

    从此每一件小事、任何一个细微选择,都将彻底影响乌恒的前途命运,惊心动魄。
 

    然而整个乌恒,却是无人警惕。
 

    人人摆出一副“门外打架、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乌恒侯应召去陌阡城,众臣也只当他们州侯不过是被邀请在晴秋好日子里出一趟差、顺带看看沿途风景而已。
 

    李钩铃“留夷,你这次去了,只怕再难回来。”
 

    她垂眸无奈,睫毛长长,耳边明珰荡了荡
 

    “你倒不如效仿
 

    古人,走之前先杀了我,把我的眼睛钉在郢都城门上,让我看看敌军到时如何进来。”
 

    可最后,卫留夷还是没有听劝。
 

    备车马、启程,踏上去陌阡的迢迢之途。
 

    “蠢货,蠢货啊”
 

    他走那日,李钩铃抱着膝坐在城墙之上目送他,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看不到的地方。
 

    夕阳余晖逐渐淡去。
 

    她一袭红衣,显得很是孤寂萧瑟。
 

    她一直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坐到星河幕起,灯火辉煌。才终于垂眸站起来,回过头,身后有人等她。
 

    洛州书记官沈策,前脚乌恒侯走,后脚他就进城来。
 

    还是一如既往那张令人讨厌的、笑吟吟的脸“恭喜阿铃将军,往后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了”
 

    李钩铃“滚。”
 

    她早猜到他一定会来,果然。
 

    可猜到又有什么用还是无法撼动注定的结局。
 

    当晚,李钩铃回到本家寻了父母家人,拴上门、退下佣人。空空的红色灯笼之下,院内的大梧桐树下一片寂寂无声。
 

    李氏乃是乌恒名门,更与乌恒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谊多年。
 

    这份情谊,足够换到她二十年来漫长的陪伴。
 

    尽管明知卫留夷不是良主,明知这是一条会沉的船。她依旧一度甘愿随童年旧友共进退、哪怕代价是一身才华埋没在乱世之中,永远明珠蒙尘。
 

    然而,有些事情,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同样那么多年里,也一直有无数诱惑送到她这里来。
 

    别州的城主、州侯求才若渴,愿以重金厚禄、位高权重换她,就连东泽、甚至西凉都曾多次写信相邀,许她大好前程。
 

    她从不为所动,到头来得来了什么
 

    只有一个拎不清形势、又不听劝的主公,与他身边目光短浅、钻营排挤的奸佞之臣,如今,她累了,也仁至义尽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早该分道扬镳。
 

    烛火下,李钩铃对着父母家人震惊的目光,缓缓跪下“爹爹,阿娘,阿铃不孝,心意已决。”
 

    “我李氏虽是郢都是世代忠烈,但阿铃从小习武,是想征战天下、青史留名。”
 

    “而不甘当一生一个州府之下的骠骑强军,一生为了所谓忠诚而埋没我想轰轰烈烈、当护国大将军,雄狮百万,三军听我号令”
 

    君臣旧情,缘分已尽。
 

    她不后悔曾经在乌恒的日子,但往后,想要在别处谋更远大的前程。
 

    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此番言论,在李家老爷夫人听来,不免过于惊世骇俗。
 

    “阿铃、你怎么怎么能”
 

    李家老爷若不是早年摔伤了腿落了病根,也不会从大将军的位置上退下来。此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疼,气到吹胡子瞪眼,拿起拐杖就要追打这不肖女儿。
 

    几位夫人姨娘们赶紧拦、劝。
 

    李钩铃被锁在了自己房内,捧着脸,眼泪未干,认真想了一个晚上。
 

    倘若没有父母家族的支持,没有父亲在乌恒努力经营的根基势力,以她自身的兵力与能力,能不能单干
 

    似乎,是不太够。
 

    还是得让家族认同、站在她这一边。不如她先假意服个软,再说动大娘小娘们吹枕头风、替他说动父亲呢
 

    同一夜,李府老爷夫人,也全然无眠。
 

    李老爷“我李氏乌恒名门,世代忠良,这野丫头她、她竟然”
 

    大夫人“老爷,呜,女儿竟被教成这样这都是妾的过错,是妾从小太过放任骄纵她了竟让她生了这等野心”
 

    二夫人“哎,还是听劝赶紧把小姐嫁出去,找个性格文雅的好郎君磨磨性子吧”
 

    一家子鸡飞狗跳。
 

    不想,深更半夜,府上又有访客。
 

    男子锦衣华服、身份不凡,笑眯眯的“在下乃是小姐在洛州打仗时强抢的赘婿,如今特意备礼,上门拜见。”
 

    “”
 

    “”
 

    果然是一家人,一脉相承的禁不起吓。李钩铃就一向开不起玩笑,总是板着个脸凶巴巴。
 

    家人也一个德行。
 

    “咳,说错了重来。”
 

    “在下乃洛州书记官沈策,有一封洛州侯的书信,特来呈给李大人。”
 

    隔日清早。
 

    李钩铃想了一夜说服父母的对策,完全没能派上用场。
 

    李老爷直接态度大变“我与你几位娘亲叔舅盘算了一夜,眼下格局,乌恒兵力不足、确非久恒之地。卫留夷也不是明主,咱们家不如抓住机会,早早创下一番事业,将来拜相封国、光耀门楣”
 

    大夫人“昨晚可让铃儿受委屈了。瞧这憔悴的,快先吃饭。”
 

    “”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钩铃很小心地喝一碗肉粥稀饭,迷惑家人为何一夜转性。
 

    忽然余光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激灵。
 

    “你怎么在这”
 

    沈策不仅在,肉粥稀饭上还比她多了一颗蛋。李府素来简朴,这就是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了。
 

    二夫人“阿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洛州纳了这般俊俏有才的夫婿,怎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大夫人“书记官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你这么偷偷摸摸,实在委屈了人家。”
 

    李老爷“沈大人放心,李府定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
 

    李钩铃“”
 

    饭毕,李钩铃急不可耐拎着耳朵将人揪出去“一大堆事,我已够烦的了”
 

    月华城主给她的任务,可是让她在短短几日内在乌恒变天啊
 

    沈策既是特来辅佐她的,能不能不要反手添乱
 

    沈策笑意一如既往的烦人“一码归一码。”
 

    “乌恒李氏嫡女生性凶猛,旁人不敢高攀,偏偏沈某不怕死,想要贪图荣华富贵。丈人一关已经过了,李将军还是不要挣扎。”
 

    李钩铃“滚滚滚。”
 

    “沈某福气了。第一次见李将军,就觉得将军气质卓绝、前途无量,若能跟着将军必一辈子不愁吃穿,如今得偿所愿,在下绝不会放手的。”
 

    李钩铃“烦死了想都不要想”
 

    数日后,南越王都陌阡。
 

    卫留夷和宁皖侯被圈禁处,在南越王府的一处落锁别院。
 

    三层外三层的庭院深深,秋蝉鸣叫声声烦。
 

    最初几天,宁皖侯叫骂、乌恒侯发疯,一个要见南越王伸冤,一个要见月华城主,声声不息。
 

    但没人理。
 

    月华城主在一连晾了他们好几天后,才派人送来笔纸文书。
 

    他要宁皖侯抄一份亲笔承认自己多年奢侈、霸占良家、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的“罪己诏”,写明其德行有失,甘心将封地
 

    宁皖交还南越王处置。
 

    而卫留夷那边,则是要他承认能力不足、治下不严,因天下格局复杂,乌恒暂由擅战的大将军李钩铃暂为接管。
 

    一信释兵权。
 

    “两位大人赶快亲笔抄好吧,也别为难小的们。月华城主说了,抄不完谁都没有饭吃。”
 

    宁皖侯气死,当场撕了书信“我,宁皖世家。宁死不屈”
 

    慕广寒听闻眼皮都没抬。
 

    “随便他。”
 

    饭食真的停了。
 

    宁皖侯开始挨饿。但他一向养尊处优受不了罪,不过饿了两三天而已,就已经头晕眼花撑不住。终于在第三日傍晚,灰头土脸把书信拼起来,边哭边骂边抄手谕,只为混一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