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月华城主离开西凉那天,遥远而天寒地冻的北幽,同样下了雪。
 

    与西凉初春的盐粒小雪不同。
 

    北幽雪下得极大,漫天鹅毛什么都看不清,下得像是把世间一切都要埋葬。一场雪像是足足下了永远一样,北风嚎啸,千里冰封,天昏地暗。
 

    不知多久以后,雪停了。
 

    阳光安静洒下照在已万籁俱寂的白茫大地。
 

    冰雪将男子一半的破烂身躯掩埋,只露出他苍白冰封的脸庞,几丝凌乱的黑发黏在耳侧。皑皑白雪,将他身上的一片深红掩盖。一把通体鎏金的法杖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杖端的凤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杖身的蟠龙下无数符文中,依稀可见“顾兔”二字。
 

    “王上”
 

    “王上,您醒醒,越王殿下”
 

    意识明明已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却又被人生生拉回。
 

    顾苏枋只觉疲倦已极,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模糊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人原本身上的月白祗服,也已被血水染得乱七八糟、微曲的卷发更不像样子,一片狼藉之一下,唯有温润清透的眉眼一如既往。
 

    洛南栀。
 

    “抱歉。”
 

    顾苏枋轻声道,微弱的呼吸每一口都带着白雾“抱歉,将你牵扯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洛南栀的眸光动了动。露出了迷茫又略微酸楚的复杂表情。
 

    随即,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管那些,而是小心地刨雪,想先将顾苏枋从冰冷的覆盖之中挖出来再说。
 

    顾苏枋眼中微微晦暗。
 

    眼前的人终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洛南栀不知道的是,他的“抱歉”,指的并不只有这一回。
 

    还有两年前的天昌之战。
 

    那次,亦是他毫不犹豫将洛州侯府摆上棋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天覆地、家破人亡。
 

    洛南栀本也该死在那次战场。
 

    和无数乱世之中鲜活、被埋没的年轻生命一样,盛放凋零、无人知晓。
 

    顾苏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洛南栀。
 

    不算非常熟稔,但每年一次,洛州侯会带着邵霄凌和洛南栀到南越王都找南越女王述职时,而他作为主人家的公子,会带两个孩子一同去放烟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长大以后的事情。
 

    雪不知何时又簌簌继续下着。
 

    冰雪冻僵了伤口,顾苏枋已经并不会觉得痛了,只是很累,非常沉重疲倦。他能清楚感觉到最后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一切在这雪地的冰寒中缓缓走向熄灭。
 

    双手被洛南栀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冻僵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有一片黑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方形玉石片。
 

    顾苏枋努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洛南栀”
 

    “你,帮我,把
 

    这个,还给阿寒。”
 

    “当年,他,送给后来分了一片,给我。我之前,一直丢着,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它。呵”
 

    “帮我,还给”
 

    一大口血从他的喉咙里咳出血,溅在雪地之上,一片猩红。
 

    “王上”
 

    洛南栀指尖发抖,接过那流光溢彩的黑色玉片。
 

    他的记忆至今是混乱的。
 

    自从踏上北幽,他就时常精神恍惚,眼前总有破碎的幻象扭曲闪动。
 

    顾苏枋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如今不过是个“器物”,是靠着与北幽土玺融合勉强续命的死人,才会在踏上暌违的北幽之土后,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
 

    之后,洛南栀的记忆就更零碎。
 

    他依稀记得去了战场之上,眼前满是飘扬的黑红色“姜”字旗。天地色变,铁马奔腾,刀剑相撞,战鼓如雷,狼烟升腾。
 

    随即记忆却又跳到了古祭塔。
 

    他看到神色阴郁的国师姜郁时,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此人黑色的利爪贯穿。又看到顾苏枋挥舞长剑,眼睛血红,与那国师对峙。他看到顾苏枋几近疯狂地冲那人嘶吼着控诉着什么,却又轰鸣着听不清。
 

    他看到天玺的力量缠绕上二人手中的武器,两人互相用猩红撕裂的可怖力量贯穿对方的身体。他看到两人互相不肯放手,血水激发天玺发出共鸣引起源源洪流,而一股可怕的力量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后从伤口倾泻而出,汇入洪流之中。
 

    四方洪流最终交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不知什么修罗血海一样的阵法,光芒直通霄汉,白日只在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再恢复时,只见夜空之上,硕大的月亮已变作一片猩红的血雾,周遭弥散的不详烟瘴更将夜空撕咬一道巨大的裂缝,暗红色的皲裂歪七扭八地散开,像是在天空扯碎一道道伤痕。
 

    那样诡异情的景中,他却听到顾苏枋笑了。
 

    猩红的月光照到他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神色扭曲,近乎癫狂“阿菟,娘亲哈哈,我做到了哈哈哈哈哈。我做到了”
 

    “你们看,我做到了”
 

    在他对面,国师支离破碎的身体从高空直直堕下,重重摔在地面,溅起一片尘土。他匍匐在地筋骨尽断,满是猩红血丝的眼里写满功亏一篑的不甘与绝望。他疯狂冲顾苏枋嘶吼“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顾苏枋突然不笑了,浅色的眸光如释重负,像是终于从极度煎熬终于解脱一般,却又显得失魂落魄。
 

    他看都没有多看国师一眼,只喃喃自语。
 

    “是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全都做错了。”
 

    “阿菟,娘亲,苏枋知道错了你们看看我,我知道错了。”
 

    几声轻响。
 

    碎裂的声音。
 

    洛南
 

    栀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国师手中的风玺和水玺,顾苏枋手中的火玺,也同时出现了碎裂的裂痕。
 

    姜郁时更像是彻底疯了一样,狂吼不止,眼睛里流出血泪来,他用尽力气将天玺最后的力量引出来,那力量与顾苏枋手中的力量剧烈相撞,一时日月无声,碎石炸裂,业火席卷,脚下的塔塌陷了。
 

    坠落的那一刻,洛南栀恍惚的想着,大概这次终于真的要死了。
 

    很可惜,没能跟霄凌好好道别。
 

    很可惜,没能见到阿寒最后一面。
 

    但于一个“死人”而言,能得有那么短暂的一年半载偷来的时光,已经是幸运了。
 

    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呢
 

    洛南栀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一片雪原上醒来。
 

    寂静荒芜的战场,残破的旗帜,到处散落的盔甲和残兵的尸首。他缓缓起身,未曾有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楚地知晓,自己真的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活人。
 

    胸口被国师贯穿的伤口还在,却不流血,也不疼。
 

    若说之前他只是被剥夺了感情,如今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天寒地冻,他一身单衣,鞋也没了,却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