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二十八章

    第28章
 

    “求先生教我。”
 

    她站起身,朝对面的中年文士行了一个礼。
 

    文士捻须,冲她微笑,“帝姬伤势未愈,便下令还田于民,使兴元府百姓不至流离失所,德行已足彰日月。”
 

    “先生过誉,”她说,“我虽愿还田于民,但道观无可用人手。”
 

    “扫清阉宦遗毒,确是有许多不易啊,”宇文时中点点头,“县府不曾派人去乡里”
 

    “县府爱民,确实帮了我许多忙,但毕竟不是久长之计,”她说,“因此特来求先生。”
 

    老师听懂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懂,“但我听闻,亦有贤能之士自荐于灵应宫”
 

    “先生认为,他们当真贤能吗”
 

    老师就终于明白了,看向这个学生的眼神也变得不同寻常。
 

    老师一般都喜欢那种很聪明的学生,就是你教什么,她学会什么,举一反三,还有许多新想法,一一跑来找你求证,于是你可以倾囊而授,同时完成一段师生佳话。
 

    但如果这个学生过于聪明,你刚教了一句,她已经开始准备教师资格考试,那你就很容易生出一些复杂的,微妙的,危机感。
 

    现在宇文时中盯着自己手里淡青冰裂纹茶杯看,杯壁上折射出朝真帝姬模糊的脸,他心里就有这种很复杂且微妙的危机感当然,他不担心帝姬考取进士后,跑来四川抢他的饭碗,他只是觉得,帝姬想要的东西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帝姬要用他们收取田税,他们做得到。”
 

    “这样就可称为能了吗”
 

    宇文时中摸摸胡须,“帝姬也不必担心民变。”
 

    “这样就可称之为贤了吗”
 

    “帝姬想要何等贤能之士”
 

    “能帮我收取田税,疏通河道,开凿水渠,不会盘剥百姓,不会欺凌百姓,他还应当聪明而有耐心,忠诚而有威望。”
 

    宇文时中看向她的目光就很慈祥且赞赏。
 

    “帝姬高见,”他感慨道,“帝姬如此年幼,却想到要寻这样的俊杰,可见爱民如子之心,亦可见官家”
 

    老师开始夸她了,准确说开始通过夸她来夸官家了,更准确说就是老师开始讲屁话了。
 

    不愧是饱读诗书的老师,听说老师的哥哥还是个探花一家子都很有才的样子屁话也讲得这样花团锦簇,美轮美奂哪
 

    老师屁话讲完了,笑眯眯地说,“若是帝姬寻访到这样的贤士”
 

    她立起耳朵。
 

    “千万要举荐给我。”他说。
 

    屁话讲完了,有一种“说屁话到底谁才在说屁话”的荒诞感。
 

    她臊眉耷眼的神情被老师看在眼里,就叹了一口气。
 

    “帝姬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庸庸学子之中,既有品行才学,又通庶务者,万中无一。”
 

    “或许也是有的。”她不死心。
 

    “若有一二者,他何不考功名,登朝堂,
 

    立一番功业,留青史之名”
 

    她被问住了,想想开口,“我这里可以给他很高的禄米。”
 

    这话还是有点笨蛋,就像宇文时中说的,真有千里马,人家早就考出来了,干嘛贪你的钱,跑去道观做你公主的家奴呢
 

    “来日考取功名,”宇文时中说,“名声须有些难听。”
 

    狗脚的来日,狗脚的功名。
 

    但她内心吐槽就没完全掩饰住,现在轮到老师发问了。
 

    “帝姬所求非百里之才,究竟为何”
 

    “想为君父分忧。”她说。
 

    宇文时中更迷惑了,端了茶杯喝水,“何忧”
 

    “先生忘了,”她立刻指责道,“先生不是说,金人早晚要打过来”
 

    一口茶水就喷出来了啊
 

    先生惊骇极了
 

    “我不是我没有”他瞬间破了个防,“帝姬这话说不得啊”
 

    金人么,确实,有可能,会打过来。
 

    但这,也不是,一定啊。
 

    先生有些失态了,衣襟上都是水,有书童想过来帮忙擦拭,并请他更衣,被他给赶了出去。
 

    本来他也是个很重规矩的人,同帝姬见面时也是门庭大开,身边还得立着两个书童,以示清白尊重。但没啥用,现在他还是得给书童们都赶出去,就像帝姬提前将带来的女童放在台阶下了,这大屋子里还是就他们俩人。
 

    就离谱,宇文时中寻思,他就该直接给帝姬请出去,但他硬是没敢这么干,因为他也不确定帝姬那小小的身躯里装着什么大大的火药
 

    她能冷不丁干翻一个相公,这下又是举重若轻地处置了一大群骄横宦官,现在你还敢赶她走吗
 

    利州路安抚使,知兴元府事的宇文老师也不起身更衣了,他摆出了论持久战的姿态
 

    “金人未必会南下。”
 

    她摇头,“难说。”
 

    “完颜阿骨打新殁,兄终弟及事,帝姬不曾听闻吗”
 

    “我听说他们叔侄和睦。”她依旧不为所动。
 

    老师皱眉,“帝姬从何得知莫非是赵良嗣处”
 

    她不答。
 

    “纵如此,我大宋亦有百万禁军。”
 

    “燕京未克。”她提醒了一句。
 

    老师的眉头可以夹死一只蚊子了,“不擅北地作战,偶有一二失利之事,亦为常理。”
 

    “金人都看着呢。”她又提醒了一句。
 

    老师那张消瘦清隽,非常充满宋朝士大夫美感的脸就开始扭曲、抽动、阴暗变形“帝姬何以惧敌太过,万般不济,不过就是送些岁币罢了”
 

    赵鹿鸣眨眨眼,感觉自己薅没薅到别的不一定,但老师头顶的头发是要被她薅光了,他现在的表情,完全就是一副理智已经清零,濒临崩溃抓狂的模样。
 

    “我信先生。”她诚恳地说。
 

    先生看起来更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