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五章 人间曾飞雪(第2页)

  夏太后焚于烈火,奚孟府死于万军,都是那个干年帝国崩塌的剪影。如斯幻灭。

  “所谓英雄。”姜望举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轻轻浇落:“我当遥敬一杯。”

  琥珀般的琼液浸入泥土,氤氯出经久不散的芳香。

  虞礼阳眼神复杂:就连一战封侯的姜武安,也愿意给予他们尊重。我想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姜望诚恳地道:“我的战功是饶天之幸,他们的事迹却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我说错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虞礼阳上身前倾,幽幽说道:“一定会想办法爬起来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有些吓人,尤其是从一位衍道真君的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满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风而逃。”

  虞礼阳坐了回去,很平静地说道:“顺境时的寂寞,比逆境时更难忍受。能够在这么炙手可热的时候,躲起来修行,武安侯并不是你的终点…未来大有可观。夏国若还在,我一定不能让你活下去。

  “姑且认作是在夸我吧!”姜望苦笑一声,又道:“其实封侯拜相,我从来没有想过。虞上卿说未来,我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罢了。“

  “哦?武安侯的前方,是在哪里?”虞礼阳问。

  “很远的地方。“

  姜望顿了顿,又道:“或许已经没有那么远了。”

  虞礼阳于是不再问。转道:“你杀了易胜锋,田安平逼退了任秋离,这些人,都出自南斗殿…你可知,那位长生君也出手了?“

  姜望苦笑:“那不是我能涉足的层次。”

  “你知道挡下长生君的人是谁么?“虞礼阳又问。

  姜望摇头。

  虞礼阳慢慢地说道:“血河真君。“

  姜望愕然抬头。

  血河宗乃当世大宗,多年以来,一直负责镇压祸水。本身具备相当特殊的意义。

  血河真君会出现在齐夏战场,说明对于长洛绝阵,曹皆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姜望镇压祸水的功劳,其实是要打个折扣的。有他没他,祸水都不可能出问题。

  此事若是昭明,以姜望的军功,仍能封侯,但肯定没有三千户食邑。

  但齐天子竟完全忽略这些,封赏丝毫不打折扣。

  恩赏何极!

  那么,为什么?

  血河真君拦下南斗殿长生君的事情,为何完全不见于军情里?

  又为什么是虞礼阳来说这件事?

  甚至于为什么是血河真君?

  姜望记得,血河真君之前曾与沉都真君危寻同行,联手另外三位强者,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回。其人既然与危寻有私交,再插手齐夏战场,帮助齐国拦下长生君,总归是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

  “为何是他呢?”姜望问。

  “或许你应该去问曹皆,因为我也不清楚。”虞礼阳淡然地说道:“我只不过把应该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这位大齐天骄愈发归心,赚齐天子一个人情罢了。"

  姜望隐隐觉得,这件事里,还藏着极大的隐秘。

  凡是涉及隐秘的,一准没有什么好事,且往往是他这个小身板所无法扛住的。

  天可怜见,他今日只是想喝个酒!

  剥了一枚铁浆果,吃进肚子里。然后他才说道:“如果我应该知道,曹帅会告诉我的。”

  “三十三年前的长洛绝阵,或许就与血河真君有关…”虞礼阳转过头去,看着石桌旁尚是翠色的香雪桂,语气随意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知道内情了,不妨告诉我一声,我也很好奇。”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问道:“开花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如飘雪。”姜望道。

  虞礼阳于是一叹:“今朝良晤,当以桂花佐酒!”

  袍袖轻轻一挥。

  但见满树翠色,忽作雪色。

  洁白的花瓣飘飘而落,翩斑似舞。一时真不知是雪花,还是桂花。

  一瓣桂花恰怡落在鹿角樽里……琥珀酒液盛初雪。

  虞礼阳举起酒樽,略作示意。

  姜望于是举杯共饮。

  好个真君!

  举手投足花期改,唇红齿白是少年来。

  这一刻的虞礼阳,带着一种罕见的天真笑意,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一般,轻声问道:“如何?"

  “美则美矣,香亦极香。”姜望诚实地道:“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那么恰当。”

  虞礼阳大约是醉了,仰看着飘落的、雪一样的桂花,漫声道:“我时常会想,世上有没有一种更伟大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些呢?“

  他收回了视线,对姜望说道:“人啊,出现的时机很重要。“

  大袖一翻,他潇酒起身,自往院外走。只道了声:“酒很好,再会!“

  院中很久再没有声音响起。

  大齐武安侯,静静坐在飞雪中。

  雪是纯洁的意象。

  雪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极彻底的哀伤。

  元月二十四日的姜望,臂缠白布,与重玄胜站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是七百六十七名得胜营士卒。

  人人左臂缠雪。

  在他们身前,是一座高大共家,其碑日:得胜。

  碑身并无一字铭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字,能够刻印那一场并肩厮杀数十日、转战几千里的缘分。

  在伐夏战场上,得胜营经历过一次补充。

  当时战死了五百四十七人,后来自东域诸国联军和夏国降军里,择优进行补充。满编之后,在岷西走廊战死了数十人,在桑府…战得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这八百三十六人里,又有六十九人没能熬过伤势。

  所以最后剩下的,便是这七百六十七人。

  他们的未来自是无虞的,每个人在战场上掠得的财富,都尽够一生享用。

  而那些战死者的家属,重玄胜都已经一一联络过。齐国军方先联系过一次,给予了对应的抚恤和慰问,重玄胜和姜望以得胜营的名义,再进行一次抚恤。

  除了均分他们在夏国战场所掠得的财富,也分别根据不同的家庭情况,或给予大齐良家子的身份、或给予超凡的机会……

  但是否这些就能抚平伤痛呢?

  没有答案。

  战争的残酷是没有办法用文字完全表述的,有时候只体现在人们哀伤的心中。

  姜望和重玄胜立在这座共家前,该做的事情全都已经做了,祭祀后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明天就去稷下学宫吗?”重玄胜问。

  “是。”姜望答。

  此后无声。

  这是赶马山上还能找到的最好的坟地。

  潦倒一生的名士许放,也葬在这里。

  风吹过。

  白幡犹招,衰草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