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天尘 作品

第55章 无冕之王21

 夜的漆黑宛如一面密不透风的网,被笼罩在网中的上京城沉入了梦乡。

 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出了魏国公府。

 浓郁的夜色吞没了远处的房屋、近处的街道,鬼灯指引的少年施施然游荡在夜色中,进行着属于他的特殊鬼灵收集游戏。

 ——上次他出门游荡,主要是为了测试兰心的能力,这一回却是特意去收集鬼灵。

 在寂静的夜色中,少年的身影像是一团燃烧的炽热火焰,分明鲜艳夺目,所过之处,却不曾被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画面,像极了探险游戏的开场cg。

 大概是鬼灵之间的独有感应,或者鬼灵能嗅到某种普通人察觉不到的魂魄气息,没游荡多久,苏赢就跟着燃烧的灯盏一路七弯八拐来到了城西,一排排矮小的房屋中,唯有一家院子门前悬挂着高高的白灯笼,这是家中有人最近去世的标志。

 一靠近,苏赢便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轻飘飘一跃,仿佛在夜色中划过一抹轻盈的红光,下一秒便落在了院墙上。

 阴凉的夜风中,一阵阵普通人听不见的诡异声音从院中传出,像是咀嚼声,又像是有人在刨坟的声音,其中还伴随着来回响起的脚步声,好似有谁在院中不断徘徊。

 哦豁,第一个就中奖了?

 苏赢好奇地低头看去。

 只见小院破旧昏暗,一道模糊的影子正在院中唯一的一棵树下来回反复转圈,它脚长手长,肚子干瘪,四肢看起来像是被拉长的面条,在地上手脚并用匍匐前行,干瘦的手指用力刨土,越张越大的嘴像是一个黑洞,大口大口吞吃着刨出来的泥土。

 这一刻,苏赢大为震撼。

 “好惨一鬼,都饿得要吃土了吗?”

 以苏赢的视角,能清晰看到那些泥土落入虚影的口腔,一路滑到干瘪的肚腹,然后宛如穿过一层透明的投影,呼啦一下全都从他肚子里掉了出去,洒在地上。

 这段时间的观察足以让他知晓,这个世界,人死之后灵魂会正常进入轮回,而不会化作鬼怪留在世上。虽然苏赢习惯性以“鬼”来称呼这类东西,但事实上它们并非人类灵魂离体而成的鬼,而是身死那一刻,从死者的记忆与执念中诞生的灵。

 会形成这样浑浑噩噩沉迷吃土的灵,完全不难猜出,生者是怀着怎样的执念死去。

 苏赢坐在墙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除去兰心之外,他在这个世界发现的第二只灵。

 看着看着,他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因为那鬼灵显然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一直绕着树打断,不断匍匐前行,不断掘土吃土,吃进去的土又不断从虚影中掉出来重新落回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看一断不断重复播放的vcr呢。

 诡异的咀嚼声、离奇的脚步声、不断响起的“刨坟”声,便在夜色中幽幽回荡。

 不知不觉,院子里的土都被翻了一遍。

 “噗——”

 场面过于滑稽,苏赢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高功能挖掘机啊。放到田里去松土,效率一定很高吧。”

 夜风吹过他乌黑的发,掀起他火一样燃烧的衣摆,苏赢笑得前仰后合,全然忽略了现在是晚上,而他正坐在别人家的墙上。

 他的笑声惊动了一直机械式重复“掘土→吃土→掉土”这一过程的魂影,让那道影子呆呆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苍老干瘪的脸,与写满“饥饿”的浑浑噩噩的眼睛。

 也惊动了厢房里本已入睡的主人家。

 顿时,屋内响起一连串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起夜急了不小心撞上了桌椅板凳。

 “谁?!”紧接着,一点灯火亮起,有人抄起板凳,隔窗喝问,“外头街上就是巡逻卫队,哪路毛贼敢来我家作祟?”

 这声音表面上听来胆气十足,却透着强装镇定的紧张。从声音的主人没有第一时间推门而来,而是隔窗唬人便可见一斑。

 若真是一般的小偷,估计就被惊走了。

 但苏赢不是一般的小偷,他是来偷鬼的。

 所以,他非但没有夜半私闯民宅被发现的紧张,反而因为这突发意外感到惊喜,脸上也露出了发现新的支线小游戏的表情。

 他无声无息落地,抬手把匍匐在地的魂灵一把揪起,又无声无息来到窗边,啪的一下拍在魂灵的脑袋上。

 这一下,那像面条一样长手长脚的魂灵立刻被直直拍进了窗户里,前半截身子和脑袋穿透了窗户,后半截身体还在外面。

 与此同时,他慢悠悠开口安慰道。

 “安心安心,不是毛贼,是你爹!”

 声音响起的同时,身侧的鬼灯里,赤色火焰骤然大盛,少年笑嘻嘻开口。

 “……你爹说他可想你啦~”

 只可惜,苏赢的安慰并没什么用,就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里面的人已经发出了一声见鬼般的惊叫——

 血一样的光辉悠悠飘荡开来,伴随着冰凉的阴气,一层又一层荡漾的血光让周围的环境好像被扭曲成了荒诞迷离的梦。

 本不该为人眼所看见的魑魅魍魉也在这梦中得以显形,屋中举着板凳小心戒备的人只见一层层血色光辉穿透了窗户,照耀在他身上,而一张苍老干瘪的可怖脸孔也猛然从窗户外探了进来,直贴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珠子里,还透着垂涎的色彩。

 心跳一瞬间飙出了难以想象的频率,荡漾的血色光辉如水一般扭曲了眼前所见的景象,只有那张熟悉的、亡者的面孔,带着衰朽的死气和阴气,向他扑来。

 “啊啊啊啊啊——”

 一声惊叫过后,跌坐在地的人连滚带爬向后退去,发出鬼哭狼嚎之声:“别过来,你别过来,爹,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是故意要饿死你的啊!”

 “……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的吗!”

 室内昏暗一片,一点烛光将他漆黑的影子投射得满墙都是,那张惨白的脸毫无变化,只是向他越逼越近,垂涎欲滴的眼珠子里好像写满了将人吞吃入腹的贪欲。

 越来越深的血光染红了眼前的一切,像是荡漾的湖水,让他的视线也跟着晃动起来,模糊眩晕的视线中,他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鬼影,阴风阵阵刮过他的脖颈。

 有低低的嘶哑的声音飘入他耳中。

 “你闻起来……好香啊。”

 “嗬——”运转过载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超过阈值的惊吓让这人彻底倒了下去。

 “诶诶诶?这么不经吓的吗?”

 失望的声音幽幽响起,苏赢凭空摄回那道长手长脚的鬼影,发现原本浑浑噩噩的魂灵眼中多了一抹清明,脸上却是怔怔的。

 “唉!”这位干瘪的老者发出一声长叹,似乎还没从被不孝子饿死的惨状中回过神,或者还没适应自己的身份。他朝苏赢郑重一揖,很是识趣,“老朽杜来德,谢大人点化,往后愿为大人效劳,任凭差遣。”

 苏赢收下新的宝可梦,好奇问他:“你也算是饿死鬼了,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吗?”

 …

 在苏赢半夜不睡觉,四处寻找鬼灵收集鬼灵的时候,同一时间,另一个人也没有睡觉,而是反复看着手中的一纸信笺。

 书房明亮的灯光照耀出信笺上整齐娟秀的字迹,男人戴着扳指的手缓缓摩挲而过。

 几个时辰前,这封故人之信便交到了他手中,上面的字迹他无比熟悉。

 恍惚之间,已到不惑之年的男人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

 曾经的过往,忍不住浮上他的脑海。

 那是以他的身份,本不该有的一段经历,也是他生命之中,最为特别的一段经历。

 当年他隐瞒身份,意外与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邂逅,两人互为知己,倾心相交。和她在一起时,他能暂时抛弃一切烦恼,不必思考朝堂的斗争,兄弟的咄咄逼人,也暂时遗忘了那些勾心斗角,没有身份上的束缚,仿佛成为了一个完全自由的普通人。这样的感觉让他着迷,他理所当然爱上了带给他这样感觉的女子,与她海誓山盟,并吐露身份,承诺娶她为妻。

 偏偏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陈家出了事,原本堪与他相配的陈九娘被永久划出了他的妻子名单候选,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兄弟和父亲的迟疑不定,让他不得不寻求一位家世强大的妻子,为自己增加更多筹码。他不得不放弃心上人。

 本以为一切的隐忍只是暂时的。虽然不能给陈九娘以正妻的名分,但正妻过门后,他也能将心上人纳入府中,呵护备至。

 哪怕那么多人向陈家提亲,他也不曾放在眼中。他相信只要他开口纳妾,陈家不可能选择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偏偏俞六郎也掺加了进去。

 这让他再次陷入痛苦的抉择。

 只要他开口,俞六郎也争不过他。哪怕后者许出的是正妻之位。

 但他却不能。

 他放弃了心上人,选择俞家贵女为正妻,本就是为了拉拢俞家。若是在俞家大小姐还未过门之前纳妾,且纳入府中的还是俞六郎一心一意想娶过门的妻子,岂不是在俞家姐弟二人脸上各打一巴掌?如此没有诚意,俞家又岂会因嫁女便无条件站在他这边?俞氏又不是只有一位女郎。

 更重要的是,做出这种与妻弟相争之事,其他人该如何看待他?那些兄弟定会煽风点火诋毁他的名声,进而动摇他的地位。

 于是,他又一次退缩了。

 他眼睁睁看着陈家人在一众提亲人选中兴高采烈答应了俞六郎,眼睁睁看着他们下聘、过礼,最后终于没有忍住,派人暗中带走了心上人,把她藏了起来。

 从此,陈家的陈九娘死去了。而上京的某间宅院中,多了一位身居简出的外室。

 他真心实意许诺,将来定光明正大聘心上人为妻,且决不会让现在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那不过是他上位之路上的筹码。

 而他也凭着这份承诺一直坚持了三年。

 直到他的地位再一次遭到威胁,儿孙满堂的兄长们拿他膝下空虚说事,造谣他子嗣上有碍,“无后”这一条准确戳中了要害,让本就迟疑的父亲前所未有动摇起来。

 在远大宏图与心上人之间,他再次选择了前者。于是不久后,他的妻子有了身孕。

 望着信笺上娟秀的字迹,书房中的男人神情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一晚。

 本该被他瞒得很好,对外界一无所知的陈九娘,不知从何处得知了俞氏有孕之事,曾经一而再再而□□让的她再也无法忍受不断被欺骗与辜负,与他激烈争吵,到最后,甚至甩了他一个巴掌,气急之下的他,说了些重话,让人好好反省,便离开了那座宅子,回去看他怀孕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