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雪芥 作品

第 48 章

    初三的夜海实在太冷,最后两个人冷得不行,收拾完没吃完的东西提前从海边离开。
 


    但回去的过程并不顺利,眼见最近的一班火车就要启程,孟仕龙突然停下脚步去翻包,脸色不对劲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海边了。”
 


    尤雪珍也跟着焦急:“是什么东西丢了?”
 


    他含糊其辞,兀自低头翻包,翻到一半又吁口气。
 


    “没事了,找到了。”
 


    尤雪珍看着手机时间,只剩下一分钟,不够他们进站了。
 


    她往下拉手机,就剩下最后的班次,叹气道:“只能等末班车了,不过要等半小时……”
 


    他也微微叹气:“只有半小时啊……”
 


    尤雪珍警觉,狐疑道:“你刚刚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还是含糊其辞:“我去买水。”
 


    两人走进站台时空无一人,车站的等候室没有空调,一切都冷冷清清。尤雪珍感觉肚子开始作痛,也许是在海风吹风受凉的关系,她急匆匆跑去厕所,回来时看见孟仕龙低头在看手机,很聚精会神。
 


    “在看什么?”
 


    尤雪珍扼制住了偷看的眼神,但没扼制住疑问。
 


    孟仕龙倒是大方把屏幕转过来,她看见了一段赤红色的岩浆快从屏幕里喷出来。
 


    “这是哪里?”
 


    “冰岛。刚刚刷到的新闻,昨天喷发的。”
 


    “好壮观……”
 


    孟仕龙把手机横到两人中间让她一起看,还把进度条拉到最开始,视频报道了2分18秒,他们看完了一场数万公里之外的火山喷发。岩浆滚烫的画面仿佛让寂静的冬夜站台也变得炽热,尤雪珍回过神,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们靠得太接近了。
 


    那份炽热来源于孟仕龙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
 


    尤雪珍没有将身体坐直。
 


    孟仕龙也依旧将手机横在他们中间。
 


    尽管视频已经放完了,自动跳到下一个视频,又是火山,系统的推算法暴露了他最近频繁看的类型。
 


    她打趣:“你最近对火山又重燃爱火啦?”
 


    “归功于你打开了那个盒子。”他坦然承认,“从港岛回来后不知不觉就开始刷一些,看着很解压。我还看了一部关于火山学家的纪录片,记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
 


    “火山检测仪会在火山喷发之前快速反应,指针打出来的图表线条七上八下地波动……”他想了想说,“看上去就像地球的一张心电图。”
 


    尤雪珍虽然没有看纪录片,但仅凭他这句话也延展出想象。
 


    她联想说:“要是这样的话,每一次火山爆发,就是地球在心跳加速了。”
 


    孟仕龙怔然,她的说法让火山更蒙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站台始终没有人进来,等末班车到来时只有他们两人上车,相当于他们包场了这辆火车。虽然车上依旧很冷,但比起挂着冷风的
 


    站台已经算得上温暖,尤雪珍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她将头靠在车窗旁,将包包放在桌面上,和桌对面的孟仕龙说了句我睡一会儿。这会儿是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什么都没再想。
 


    不知过多久,尤雪珍迷蒙地听到孟仕龙在叫她。
 


    “到了?”她困倦地睁开眼,却见孟仕龙摇头。
 


    “还没到,叫醒你是接下来的……你不能错过。”
 


    他说得含糊,听得她云里雾里,还想问什么东西?下一秒,火车的车厢白炽灯哐一下,毫无预兆地灭了。
 


    起初,尤雪珍还以为是火车故障,但她听见黑暗里孟仕龙从对面传来的声音,毫不惊讶的语气,叫她往车窗外看。
 


    尤雪珍便静下心转头,惊讶地逐渐失去言语。
 


    火车沿列是开得正盛的白梅花,每棵树都绑了夜灯,朝上射着花枝,将花瓣的纹理都照得通透。火车灯一关,窗外的夜灯就分明,烘托起夜色下的梅花,涌成两列泛着清香的花河,又似雪落在其中。
 


    她感觉火车的速度甚至都慢下来,贴心地照顾着火车内的乘客,方便他们仔细地看清“梅花河”。
 


    尤雪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没眼看,嘴巴微张,像个傻子。一句卧槽憋在胸口,好在压抑住了,没像个文盲似的脱口而出,文质彬彬地称赞:“太漂亮了!”
 


    好吧,也没文化到哪里去。
 


    她完全不舍得收回视线,一边盯着窗外一边问孟仕龙:“你早就知道这个?这是什么?”
 


    他这才坦白:“我在网上查到的,说这辆火车的末班车会在梅花开盛的这几天,在经过这一段路时关灯慢行,让大家赏花。”
 


    尤雪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拖到末班……果然是故意的。”
 


    “对,但当时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
 


    如果此时车内骤然开灯,她就会在倒映的车窗上发现看着窗外的自己,以及侧脸看着她的孟仕龙,那么她的大脑应该就会拉响某种危险警报。
 


    可惜车厢依然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他们浸在这片若隐若现的黑中,她听见孟仕龙低低道:“我會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後,忍唔住親佢啫。”
 


    尤雪珍看向他,一半暗一半微亮的脸。
 


    “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这句话吗,圣诞夜我们在港岛吃饭的时候,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啊。”尤雪珍回忆起来,“——你现在才要告诉我?”
 


    “嗯。”他翻译自己的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会在最后送她回家的时候……”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火车慢腾腾向前,梅花的影子一朵接着一朵在两人的侧脸摇曳,很远很远的山头,一只飞鸟归林,孟仕龙半起身,越过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桌板。
 


    “忍不住亲她。”
 


    他一只手撑着车窗保持平衡,凑到她跟前。
 


    “她愿意给我亲吗?”
 


    梅
 


    花的影子变成他弯下腰的影子,占据了她的侧脸。
 


    尤雪珍的心猛地紧缩,以为他会有下一步动作,但是没有。
 


    没有等来她的首肯,他便只是看着她,用欣赏窗外那列梅花的目光近距离地看着她。恪守着并非恋人的距离,也绝非是朋友的距离。
 


    两人加重的鼻息凑在一起,如夜风侵袭花朵,气味便融化在一起。
 


    尤雪珍被动地仰起头,对上他垂下来的眼睛,还有,他的嘴唇。
 


    她从没好好凝视过这里,仅有的可以近距离观察的契机是那两次化妆。但一次刚熟起来不好意思,还有一次虽然熟了,但还是不好意思。
 


    而此刻,想凝视他的欲望压过了不好意思。借着不清晰的光线,她看清了他嘴上的纹路,发现他大概不爱用润唇膏,导致嘴上好几处死皮。
 


    “你嘴巴好干……”她描摹着他的唇线,“我借你润唇膏吧。”
 


    边说边在包中摸索,真的掏出来一支唇膏。
 


    孟仕龙伸手要接,尤雪珍却虚晃而过。
 


    她涂到了自己的唇上。
 


    一片梅花瓣被夜风吹向车窗,窗内孟仕龙撑着窗户,花瓣贴在车窗上,像是刚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却慢慢滑下去,和他的围巾一起,被尤雪珍拉下来,拉到她微抬起脸就可以亲住他的位置。
 


    不一会儿,车窗上的梅花又被吹落。
 


    它飞开的瞬间,车窗内侧的尤雪珍闭上眼睛,像一只献祭的小动物,抖着睫毛,贴上孟仕龙干燥的嘴唇。
 


    一分钟之后,火车车灯亮起。
 


    两人慌张地分开,她的羞耻就像这突然亮起的车厢白炽灯,措手不及,却又无处可藏,最后慌张地扯出蹩脚的理由,对孟仕龙说,你看,你现在嘴唇不干了吧。
 


    他听完后就笑了,在她强词夺理的瞪视下正色,装模作样地对她说,谢谢。
 


    听到这两个字的尤雪珍差点没把头埋到座椅下面。
 


    他坐回位置,尤雪珍完全不敢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火烧身,和刚才拉他下来接吻的自己判若两人。
 


    但尤雪珍知道,这个接吻不是意外。或许有一点气氛拱到那里的昏头脑涨,那也先得有东西可昏头。
 


    原来被另一种爱情击中的时候,心不光是动的,还是痛的。是一种大拇指踢到那个人鞋后跟的痛,那瞬间会连导到心脏,她不以为然,不知道脚趾已经留下淤血。
 


    因为对叶渐白的那份喜欢——它是盖在甲面上的甲油,这么多年刷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把它们藏到了鞋子里,于是连她自己都看不见了。
 


    如果不是对孟仕龙产生接吻冲动的这一刻,她不会发现甲油不知不觉脱落得快不剩了。
 


    于是,藏在斑驳下的爱情的淤血,沉甸甸的红色,触目惊心,她看见了。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她的手机开始震动。
 


    看到来电界面的名字,尤雪珍默不作声地将手
 


    机翻了个面,将“叶渐白”三个字塞进大衣口袋。
 


    这一天孟仕龙最后将她送到学校,分别时捏了下她的手,没有对火车上的那个吻有任何多的追问,以此来告诉她不必对这个吻感到压力。
 


    她也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和他分别。
 


    叶渐白是一架沉重的书柜,放在地毯上好多年了,即便下定决心把柜子挪走,但挪走的当下,地毯上仍有一块属于他形状的凹陷。
 


    她想,得给自己一点时间确认心脏那一块地毯复原,不然这对孟仕龙来说不公平。
 


    隔天睡到中午醒来,尤雪珍第一时间去看微信,各个群里新年问候到大年初四了依旧火热,袁婧给她发了跟家人去海岛度假的照片,让她帮忙挑哪张更好看。叶渐白问她昨天怎么不回电话。毛苏禾给她截图了一张左丘的聊天记录,问该怎么回比较合适。
 


    她略过这些消息,手指不停歇地往下滑,终于翻到了孟仕龙的消息。
 


    他是清晨最早发来的,消息也被压在最下面。
 


    龙:「[图片]」
 


    龙:「看到了很漂亮的日出」
 


    尤雪珍嘴角浮出笑,轻微翻过身,脸压在枕头上,双手摁在聊天框里反复斟酌。
 


    珍知棒:「今天店不是不开吗?怎么起这么早」
 


    发送。
 


    她干等着盯屏幕,没有收到回信,毕竟间隔太久。
 


    尤雪珍回复完其他人的消息,松开手机爬下床,从水房洗漱完回来,脸上的水珠还来不及擦,又爬上床去摸瘫在床上的手机。
 


    她刚发给他的聊天界面又被一堆无足轻重的群聊压下去了。
 


    他还没回。
 


    尤雪珍无意识地鼓了下嘴,刚想摁灭屏幕把它扔到一边,忽然心思一动。
 


    她点开孟仕龙的个人界面,一口气将他置顶。
 


    中间那些恼人的群聊终于消失不见。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自己那么诚实,从前想将叶渐白置顶都不敢,怕暴露多余的情绪,于是借着备注将他顶到首字母的联系人第一位就满足。甚至有时候他消息来的时候,她都要故意憋着不看,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要憋一会儿再打开——因为暗自单恋已经处于下风,这些无用的矜持会给她一点点体面的支撑,好让她觉得自己还能掌控自己。
 


    但这一刻,她想,自己为什么会愿意诚实?
 


    脑海里闪过孟仕龙将她置顶的那个界面,她想,大概是在明确又柔软的爱意面前,虚假的矜持不再是支撑,而是讨人厌的架子,容易将人隔开。
 


    所以,她要慢慢把它丢掉了。
 


    下午她准备认真在宿舍里修改论文,写着写着哈欠连天,撑着手臂头一栽,直接昏睡过去,直到手臂被压麻才醒。
 


    尤雪珍擦了擦嘴角流出来的口水,第一时间又去摸手机。
 


    一眼扫见置顶的那一个红点,她心满意足地点开。
 


    龙:「不是早起,
 


    一直没睡」
 


    尤雪珍撑着额头,慢慢地读这一句话。
 


    很普通的一句话,读起来却像在读诗歌。它和诗歌一样,背后潜藏着需要解读的深意——为什么没睡?
 


    也和我一样因为那个吻吗?
 


    脸又慢慢地烧起来,尤雪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深深吐气,就着这个姿势回复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珍知棒:「那你今晚早点睡!」
 


    以为他又要隔一会儿才回,结果消息很快就过来了。
 


    他说自己在陪老豆钓鱼,因为明天店要开张,就没太空闲。还发了一张从侧面拍的照片,孟爸爸握着钓竿坐在河边,他的半只手也入了镜。
 


    尤雪珍的注意力却全在那只手——昨夜虽然是她主动吻上去,但她吻了一下就想后退。
 


    是这只手追上来,捧住她的脸。她没能逃开。但是他又很笨,不会下一步,只是嘴唇贴着嘴唇。两个人像被丢在末班列车上的弃猫,紧贴着彼此,发出呼浅呼重的气息。
 


    他的嘴唇比猫的肉垫还软热,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整整持续了车厢暗灯的一分钟。
 


    尤雪珍倒扣住手机,将这张勾起回想的照片压住。
 


    孟仕龙左等右等,没继续等来下一条消息,直盯盯地看手机。
 


    身边老豆看他一眼,随口问:“刚你影我做咩?”(刚刚你拍我照片干嘛?)
 


    他含糊其辞:“练习影相。”(练习拍照)
 


    孟爸哦了一声,良久,他冷不丁说过年之后店里要再招一个人。
 


    孟仕龙皱眉:“点解?间店唔系够人咩?”(为什么?店里人不是够吗?)
 


    他叹气:“我係想俾你唔驶咁多时间帮手间间啦,既然钟意影相,多d时间学下。”(我是想让你少在店里帮忙了,既然喜欢拍照,就多花时间学学)
 


    孟仕龙摇头道:“我顾得过嚟。”(我顾得过来)
 


    “做事唔好一心二用,你睇你而家一条鱼都钓唔到。”(做事不好一心二用,你看你到现在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
 


    孟仕龙无言,他该怎么说呢,他的心不是用在拍照上,而是在别处。只要看两眼湖面,第三眼就会飘去看手机。
 


    孟爸主意已定:“甘啦,反正间店而家生意顺,唔驶再顾住间店啦,爸爸可以。早就想同你讲,你呢个人硬颈,一直唔听我嘅。”(就这样吧,反正店里现在生意走上正轨了,你不用再顾着店里了,爸爸可以。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这个人倔,一直不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