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云之初 作品

第20章 第 20 章

 吴婕妤与薛美人的发现,替嬴政补上了拼图的最后一块,至此,冯家与皇太后的筹谋昭然若揭。


 至于现下他们正在筹谋的事……


 嬴政倏然冷笑出声。


 吴婕妤与薛美人并非蠢人,自然也从这些过往旧事当中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崇庆公主多半是没有死的。


 而从先帝将大批珍宝暗中赐予崇庆公主来看,显然她并没有失去父亲的疼爱。


 可既然如此,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又为何要瞒过世人耳目假死?


 她背地里,究竟在图谋什么?


 先帝亲自炮制了崇庆公主假死之事,又大笔赐下诸多宝物奇珍,对此,彼时正执掌六宫的皇太后当真一无所知吗?


 再联想到天子登基之后,与兴庆宫隐隐的对立……


 吴婕妤跟薛美人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尤其吴婕妤心细如尘,又好读史书,此刻低垂着眼睫跪在地上,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却不禁思量——对于今次的调查结果,当今天子大抵早就有所预料了吧?


 否则,淑妃怎么会如此巧合的被分配了筹办皇太后寿辰的任务,又如此恰到好处的被天子命令将手头诸多事项交付给她们?


 而就在这之后,先帝与崇庆公主身上的重重疑云就被她们发现,正好避开了淑妃。


 要知道,淑妃与皇太后一样,她们都姓冯啊!


 近日以来,天子也曾见过淑妃几次,其形容之和煦与往日并无不同,可正因如此,吴婕妤才愈发觉得君心似海、不可度量。


 她甚至有些不受控制的想,既然崇庆公主一事疑云重重,而兴庆宫又似乎有所参与,而天子显然对此早有预料,那么,近来两宫修好、母子和睦,是否也只是一种假象?


 而谁又能透过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海面,窥视到在那之下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吴婕妤微微出神,冷不防听天子道:“婕妤。”


 吴婕妤猝不及防,着实一惊,不由自主的打个冷战,这才恍然应声:“是,妾身在此。”


 嬴政静静的注视她一会儿,然后笑了:“好像吓到你了?朕有那么可怕吗?”


 吴婕妤认真道:“是妾身自幼胆小,禁不得大事。”


 嬴政听她将最后两个字咬得稍重一些,再看旁边脸上尤且带着几分茫然的薛美人,不禁在心下感慨——到底是聪明人啊。


 薛美人见状,虽不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机锋,却也知情识趣,马上便道:“妾身还有些事务没有忙完,这便该告退了……”


 “不必如此,”嬴政打断了她:“现在,朕有件事要交由你们去做。”


 他没给二人多思多想的机会,径自道:“本朝以孝治天下,朕须得向皇太后尽孝,尔等身在后宫,除去要同皇太后请安之外,也要敬奉兴庆宫偏殿里的太妃们,近来都将手头的事情放一放,若得了空,也往太妃们处去坐一坐。”


 这吩咐显然跟吴婕妤和薛美人事先料想的不一样。


 先帝驾崩之后,除去皇太后这个昔日的正宫皇后,其余太妃们都成了明日黄花。


 不管是得宠过的也好,圣恩平平的也罢,即便还正当韶年、风华正茂,这后宫也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天下了。


 天子为什么会关注这样一群几乎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太妃呢?


 吴婕妤百思不得其解。


 薛美人也一样。


 嬴政看出了她们的好奇,道:“想知道缘由吗?”


 吴婕妤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嬴政眼底不无赞赏:“婕妤当真是个妙人啊。”


 ……


 吴婕妤跟薛美人领了君命,很快便将其落实到了实处。


 且她们很聪明,不是自己一个人做,而是带着所有后妃一起去给太妃们请安,再对比近来天子对皇太后的敬重与孝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后妃们在附和天子的行径,向朝野民间展示皇家孝悌之道堪为天下表率。


 如此上下一体,君臣同心,瞬间在臣民间兴起了一股褒赞天家美德的风尚。


 陛下你真孝顺,陛下你真棒!


 ……


 在满殿朝臣为天家感人至深的母子情唱赞歌的同时,嬴政并没有放弃对朝臣们的摧残和剥削,坚持将全天工作制落实到实处,并试图将此作为定例推行。


 半天工作制太他妈反帝性了!


 这种工作方式能被推行就很离谱!


 


 宰相们最近简直要烦死王越了。


 午饭吃完大家都准备散了,这狗比腆着脸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美其名曰“一日何其长,而吾辈得以为君分忧之时几何?”。


 然后下午留在那儿继续肝。


 其余四位宰相齐齐装死,照常打卡下班。


 只有跟王越同为中书令的柳玄处在蚌埠住了与蚌埠不住的界限之间,头大如斗,来回横跳。


 这他妈咋整啊!


 同在中书省,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带头加班,显得我很尴尬嗳!


 装死直接下班回家,你个鸟人还三番两次的叫人去我家,问某某事我怎么看。


 我踏马能怎么看?


 用眼睛看!


 柳玄臭着脸开始被迫加班。


 压力给到尚书省跟门下省那边。


 董昌时:“……”


 冯明达:“……”


 emmm。


 这感觉就跟林平之把辟邪剑谱复印一万份,在江湖上大肆传扬似的。


 练吧,要自宫。


 不练吧,别人都超过你了。


 好吧好吧,大家都练,齐齐变强一个版本——这不就跟大家都没练一样吗?!


 白他妈自宫了!


 艹!(一种植物)


 尚书省的两位仆射蚌埠住了。


 董昌时看冯明达,说:“冯仆射是皇太后之弟、天子的舅舅啊,这事儿得您来拿主意。”


 冯明达表示他们慕容家的家业关我冯家屁事,坚决不带头:“本朝尚书省以左为尊,还请董仆射示下。”


 你来我往的踢了半天皮球,终于还是在听说陛下大力嘉许中书省时,一起被迫向现实低了头。


 中书省跟尚书省先后沦陷,门下省独木难支,到第三天,侍中李淳也加入了加班的队伍。


 至此,大秦朝六位宰相,有五位被迫下海,加入了全天工作制的洪流之中。


 只有门下省侍中韦仲之头铁异常,脖子巨硬,铁了心跟加班剥削斗争到底。


 第三天下午,其余五位宰相都在加班,韦仲之虽誓死跟加班斗争到底,吃完饭之后却也没走。


 他亲自提着椅子,到中书省庭院里,坐在正对着王越办公桌的那个窗户,大声念书:“千夫所指,不病而死……”


 反复念这一段话。


 中书省的官员:“……”


 雾草,撕起来了!


 打起来,打起来!!!


 韦侍中,揍他个兔崽子!!!


 另一位中书令柳玄难免惆怅。


 被门下侍中上门踢场了,我是该违心支持内卷同僚,还是顺遂自己的心意,为仲之兄鼓劲喝彩?


 只是王越压根没给他过多惆怅的机会。


 众所周知,当反派不能要脸啊。


 听清楚韦仲之在自己窗户外边念得什么之后,他马上就出去了,不气不恼,笑呵呵道:“仲之兄来啦?仲之兄请喝茶。仲之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怎么如此生气?我今下午就在此处当值,为天子尽忠,仲之兄若有不虞之事,不妨来跟我这个中书令说说,叫我开解一二?”


 王越的行事风格就是,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你。


 脸面这种东西就是海绵里的水,今天丢了,明天再挤一挤,总会有的。


 三省六位宰相,总要有人为陛下做带路党,既然如此,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同僚讨厌我,那就尽管讨厌嘛,陛下喜欢我就好了啊!


 当今天子尚未及冠,眼见着还能御极几十载,我的好日子还在后边呢!


 哪怕运气差点,当今创业未半而中途凉掉,新君继位,但凡新君是个明白的,肯定也会喜欢我这种忠直勤恳、为天子考虑的大臣啊!


 什么,万一之后继位的是个昏君怎么办?


 这不就触及到我的强项了吗?


 王某人最擅长逢迎上意,做带路党啊!


 嬴政吃花椒,赢麻了属于是。


 侍中韦仲之实在不像王越那样豁的出去,与之纠缠良久,最后还是败走麦城。


 毕竟是涉及到两位宰相的交锋,当天下午三省还没下值,事情就先一步传出去了。


 到晚上王越回府用饭,其子王遂不免忧心忡忡道:“阿耶这一回,可是把韦侍中给得罪狠了。”


 “你又不懂了不是?”


 王家人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仆婢侍奉,这会儿王越就亲自撸起袖子来给自己盛饭。


 一边盛,一边跟儿子说:“今日下午闹这一场,可谓各得其是。我得天子之心,韦仲之得其直,谁也没输。”


 王遂不曾想事情还能这样理解:“啊这……”


 “你当三省的宰相们蠢吗?他们难道真觉得是我王越故意要同他们为难?总归是天子的意思罢了。”


 王越嗤笑道:“三省六相之中,我第一个尊奉天子之令,后边四个虽心有怏怏,但终究顺从,不足为患,而韦仲之坚决不从……”


 王遂试探着道:“阿耶该小心些他?”


 “小心个屁!”


 王越给了他脑袋上一巴掌:“韦仲之耿介朴直,最不需要担忧,你岂不知君子可欺之以方?”


 又狐疑不已:“你真是我儿子吗?为什么这么蠢?不会跟纪王府似的,被贼人偷偷给换了吧?!”


 王遂:“……”


 裴夫人没好气的瞥了丈夫一眼:“别胡说。”


 又道:“纪王府那位世子长在民间,倒不似一般的乡野村夫,我先前在纪王太妃处见过一次,迎来送往都颇得体,到底是龙子凤孙,非同凡响呢。”


 王越倒不曾多想:“毕竟打小就被俞大儒看中收为弟子,后来又嫁了爱女嘛,名士左右耳濡目染,总会得些熏陶。”


 转而便将话题转到了别处:“陛下昔年在周王府时,颇好百工优伶,我正准备投其所好,挑几个合适的人送进宫去,既是给陛下逗乐,若真有个万一,说不定便会是王家的救命稻草。”


 裴夫人蹙眉道:“先帝孝期未出……”


 王越摆手道:“我送的是男人,又不是美娇娥,怕什么?”


 说到此处,又嘿嘿笑了两声,饶是身在家中,但还是压低声音:“陛下不就好这口吗?南那个风喔!”


 裴夫人:“……”


 


 ……


 三省宰相们加班几日之后,嬴政方才愕然惊觉(?),继而在朝堂之上大加褒美,倍以崇扬。


 王越立时便出列道:“臣闻海晏河清,圣人在而能臣出,天下大吉。这是即将天下大治的征兆啊。”


 其余几位宰相想着班都加了,要还是臭着脸站在这儿,叫天子不高兴,那不是白加了吗。


 于是丧事喜办,也纷纷出言表示天子圣德,臣下岂敢懈怠,如此云云。


 只有侍中韦仲之不置一词,始终坚持着不加班、不拍马屁,按时上班,定点下班,此时其余几位宰相出列发声,只有他手持笏板,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堪称是三省宰相们中的一股清流。


 嬴政对此很满意。


 一样米养百种人,朝堂之上只有一种声音,反倒不好。


 韦仲之虽然不捧场加班,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的确都是办好了的,既然如此,嬴政当然也不会赶尽杀绝。


 马上下令从今以后中枢官员俸禄加倍以酬之。


 朝臣们:“……”


 emmm。


 能站在朝堂上的,都是五品往上,能在三省听令的,都是中枢要臣,谁缺那点儿俸禄啊。


 行叭。


 有总比没有好。


 感谢陛下百忙之中打赏的仨瓜俩枣。


 ……


 嬴政从来都不是会停歇下来的人,改半日制为全天制的事情做完,歇都不歇,便对准尚书省发难。


 圣人讲: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这话之于皇家,又另有一重先辈对于后嗣的保护意味在。


 上了年纪的先代帝王的政令并不都是陈腐无用的,看似冗杂拖沓的行事,或许并不是因为先帝年老昏庸,而是各方利益妥协的结果。


 新君年轻气盛,总想着新朝当有新气象,要一举扫除沉疴,有时贸然行动,反倒容易惹火烧身。


 故而有时大限将至的天子将“三年无改父道”这句话留给继任者,并不是为了束缚,而是出于保护的目的。


 继任者还年轻,三年的时间不算什么,等一等,看一看,时间会沉淀许多东西,教会人许多道理。


 不过对于嬴政而言……


 你在狗叫什么?


 朕不是故意针对谁,在座的各位统统都是垃圾!


 朕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


 嬴政将改革的第一刀捅进了吏部。


 他把中书令王越给尚书左仆射董昌时打小报告时上的奏疏翻出来,再加上黑衣卫调查出来的几条不法之行作例,对着尚书省的两位仆射,并吏部尚书、两位吏部侍郎,以及中书省分押吏部的中书舍人猛然开炮。


 “这个左秀,在下州为刺史三年,人口不见增长,赋税不见稍加,何以吏部评级竟得了甲上,调去上州为刺史?”


 “他调走之后五年,在位时主修的堤坝溃决,何以无人问责?吏部诸公难道尽是耳聋目盲之人,不辨忠奸吗?若如此,朕要尔等何用?!”


 吏部尚书刘槐今年六十有二,体力与精力都不足以承载他继续官场生涯,之所以能稳坐六部最肥的吏部尚书之职,纯粹是两位尚书仆射彼此妥协、刘槐本人留恋权位的结果。


 此时吏部的差事出了错漏,他这个尚书自是首当其冲,跪地再三请罪之后,见天子始终一言不发,终于依依不舍的摘下头顶官帽,试探着道:“臣愧对陛下,有负君恩,请乞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