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四十六章 水月


“呜呜呜,呜呜呜……”

这是一个单调的、空茫的小小房间。

四四方方,空空荡荡,没有门,没有窗。封闭了所有,也隔绝了所有。

它是压抑的。

也或者,它是安全的。

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柔弱的小女孩,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她纤瘦的双手抱着膝盖,埋着脸在那里哭泣。

像一朵随时会被摧折在风中的小白花。

她的哭声也那么柔弱,不敢让人听见,断断续续,幽幽咽咽。

“站起来!站起来!”

房间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尖利且怨毒的声音,这声音迅速由远及近,彷佛要将这个房间撞碎一般:“竹碧琼,你怎可为一个臭男人如此!”

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女孩,应激般的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此刻她安静的眼睛,正看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那个竹碧琼,身穿钓海楼真传道服,静坐竹凳,像一幅定在镜中的仕女图。青丝垂肩,表情冷寂,眉无澜,眼无波,哪有半分曾经的青涩怯弱?

近海群岛春色正好,怀岛这里,白眉杜娟开遍。

这种怀岛独有的杜娟花,因花瓣有两道白色横纹而得名。故称“良人未归,杜娟已白眉。”

碧珠婆婆还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这种花。常常独坐独赏。

那时候的竹碧琼,还不太懂得那种心情。

此时她坐在自己位于怀岛的独院中,葱白玉指拿着木梳,正细细地梳着长发。

尚能听得到海浪悠闲的拍击声,尚有蓝嘴鸥自在地飞过窗外。

作为钓海楼靖海长老的真传,竹碧琼在近海群岛的生活,理应是无忧无愁的。

她自己拥有在年轻一辈里相当不俗的实力,况且辜怀信又是那么护短的一位当世真人。

可是她梳发的动作缓慢,好像忘了怎么梳发。平静的眼眸里,好像有藏在水底的心事。

在这个生机盎然的春天,蕴含着无限希望的清晨。

她身前的那一面铜镜,忽然间镜面如水起纹。

镜中映照的那张脸,在扭曲的漾纹中,化成了另一个女子的容颜。眉目间与竹碧琼依稀有几分相似,但看起来本该是更温柔大气一些的五官,却恶狠狠地往一起凑,显出十分怨毒的表情。

“竹碧琼!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她阴鸷地喊出这一句,声音却陡又温柔,脸也像煎饼一样摊开了:“忘了姐姐是怎样照顾你,对你有多好么?”

竹碧琼梳发的手顿住了:“没,我没躲你。”

“那你在想什么?”镜中的女人关切道:“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的练功……”

竹碧琼眼睑微垂,将许多情绪藏于深海。

想什么呢?

想曾经的那个怯弱的小女孩。

想姜望去妖界之前,曾来近海群岛找她,想要当面与她道谢。

但她未见。

她只是不想要朋友之间的感谢。

可没想到那次迟疑,竟是永别。

“为什么不说话?”镜中的女人兀地凑近了那张脸,又开始发脾气,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冲出铜镜来:“是不是又在想那个姜望?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想!他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拿你当棋子而已。当初救你也是因为齐国的布局,想要动摇钓海楼的权威,为什么你看不清楚?这个世上只有姐姐会真心对你好,竹碧琼!为什么你还不明白?!”

“竹碧琼,说话!竹碧琼!”

镜中的女人喋喋不休:“竹碧琼!你——”

“别喊了!”竹碧琼蓦地站起来,大喝回去!

但一瞬间爆发的情绪,又被她强行镇压了。她看着镜中竹素瑶惊愕受伤的神情,扭身走开,声音低落:“我很累,姐姐。”

“哈哈哈哈……”镜中的女人起先是愕然,后来是痛苦,再之后便尖声笑起来:“你居然凶我,你居然为一个臭男人,为一个外人,凶你的亲姐姐?!”

“你还是人吗?你有没有良知?”她张牙舞爪,暴怒如狂:“是谁把你养大?是谁保护你?是谁给你吃,给你穿?你简直是个畜生!”

“呜呜呜呜……”镜中的女人又开始哭泣:“为什么连你也不理解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从小就是我带着你,我当爹又当妈,我也还是个小姑娘,我也想被人照顾……我什么好的都紧着你,好不容易拜进仙门,也要把你带在身边,婆婆说你资质不好,我在她门外一跪就是三天……碧琼,姐姐待你不好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努力地生活,真心地待人,我从来没有害人之心,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可为什么那些人都只是在利用我,都要伤害我?明明我才是受伤害的那一个,怎么你们都觉得是我错了?为什么就连我最疼爱的妹妹,也要厌弃我?为什么,呜呜呜啊……”

她的哭声像老鸦,又尖又哑地锯着耳膜。

竹碧琼走到临窗的洗脸盆前,看着并不遥远的蔚蓝的海浪,低下头来,把脸埋进了水里。

世界清净了。

闭上眼睛,世界并不是完全漆黑的。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里,始终有一个人形的轮廓存在,就像曾经那次很久的沉睡,在意识越来越昏沉的时候,脑海里也始终记得那张脸——

那张真的为她哀伤,真心为她难过的,脸。

她还记得那个角度。

倾斜的角度。

她第一次被他拥入怀中,以一个将死之友人的身份。

那时候她还很虚弱,眼睛不太睁得开,但她很用力地睁了,贪婪地看他的下颔线,看他的侧脸,看他直视前方的眼神。

那时候的痛苦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竹碧琼蓦地睁开眼睛。

但竟然在这洗脸盆的水底,看到一张轮廓熟悉面目却模湖的脸。

哗!

她蓦地抬起头来,逃出洗脸盆。

嗒嗒嗒嗒嗒!

脸上的水珠,成串儿地滴落在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微小涟漪。

竹碧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忽然呼吸都屏住了。

鎏金的洗脸盆里,一圈一圈的涟漪下,她在梦中,在水中,在记忆中看到的那张脸,竟然又浮现了。

逃离了想象,闯进了现实。凿刻了记忆,描画了期待。

水光摇曳中,那模湖的面目,逐渐清晰——

清秀的眉,宁定的眼,竖直的鼻峰,倔强的微抿的唇,

是水中之月不可揽。

恍忽青羊曾少年!

……

……

“啧啧啧。”

柴阿四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一身自己高价买来的利落的黑色武服,一件猿小青送的很有范儿的红色披风。

所谓佛靠金装,妖靠衣装。

这一身装扮,再加上神功炼体后已经相当健壮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