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何以甚 作品

第六十五章 吹梦到杜康

哗哗哗。

 院中有一颗两人合抱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树,树叶有成人巴掌大,风一吹,就哗哗地响。

 像在鼓掌。

 陈治涛在卧室里,一眠不醒。

 这是心力消耗到极致的表现。当然,大概他自己一时半会也不愿醒。

 身为钓海楼楼主,肩上固然有钓海楼的责任,但钓海楼在这段时间里,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他躺在这里睡大觉,不要被任何人裹挟,便是最大的尽责。

 窗外南风吹叶,窗里的人坐在书桌前,充耳不闻。

 姜望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但什么别的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从这头划到那头。然后盯着这条线,看了很长的时间。

 他的时间很宝贵,三尊法相还在另一座院子里研修封印术、翻阅前人经典,在彻底沦陷天道深海之前,不放过任何自救的可能。他却浪费许多时间,坐在这里,看一条普普通通的线。

 线其实是无止尽的。向左向右,都可以无限延展。但因为落在纸上,尽头便是纸的边缘。又因为由毛笔蘸墨划出,所以尽头也可以是墨的残存,也可以是笔的寿命。墨尽则线止,笔秃亦线穷。

 天道的力量也是无穷无尽的,这正是他无法抵抗、日渐失守的原因。以有穷之人力,对抗无尽之天道,能坚持到现在还未彻底被淹没,已是极度顽强的表现。

 但若将天道的力量放在纸上呢?若将天道的力量混淆于笔墨呢?

 天道的力量,是不是就因此有了尽头。

 姜望突然明白了自己应该对抗的是什么,不是天道,而是天人。是那个即将到来的,名为“姜望”的天人。

 豁然一念天地开,一个全新的思路,就这样铺开在眼前。

 困顿许久的文章,于此转笔,有了新篇。

 太虚勾玉已经闪烁了很久,接二连三有人通过太虚幻境传讯。沉浸在思考中的姜望,全都没有理会。

 最重要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

 几近天人态的思考,划定他的行为秩序。

 唯独是在想清楚的此刻,才随手将太虚勾玉握住。

 或许是其它的封镇天人态的方法……他这样想。

 然后他便收到了李龙川的死讯。

 这样突兀地闯进生活里来。

 宁静午后,乍起惊雷!

 直接的、委婉的、曲折的……不同的表达。

 晏抚、许象乾,甚至远在云国的叶青雨,远在楚国的左光殊,远在牧国的赵汝成……天南海北,不同渠道,一再地验证。

 验证这个消息,真实无虚。

 怎么会无虚呢?

 姜望怔坐着。

 真实的是李龙川所赠的龙须箭,是李龙川所传的【镇海式】,是那张纸条上载满的友情,是一起经历过的岁月。

 不应该是这样的消息。

 他那冰冷到极点的思考,一时思考不过来。而已经沉到深海底下的情绪,在闷闷的翻滚。

 他觉得不对,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有哪里不对,是什么不对。

 生老病死,天道恒常。

 世上谁不可死?

 死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只是耳边总是响起这样那样的声音,眼前总是这样那样的画面。

 天府秘境初相见,玉带缠额少年郎。

 是许高额做的介绍:“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摧城侯府的演武场上,一弦试一剑。

 临淄街头,大摇大摆。

 脂粉堆里,觥筹交错。

 也曾挥手作别,约定来日。

 也曾痛饮达旦,豪情万丈。指点天下英雄,都说不过如此,笑言古今大事,都说我亦能当。几分戏谑,几分疏狂。

 “姜兄!在干嘛呢!走啊!红袖招去啊!晏贤兄请客!”

 “姜望,别修炼啦!正吃酒呢,你多扫兴?旁边坐着美人,还在这里练道术?打住!打住!你这种人真是可恨,努力的时候,能不能背着点人?叫我奶奶看到,又要拿你骂我!”

 “姜望!姜望!出来耍啊!”

 记忆像是一只被剪断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了。

 但音犹在耳,笑貌犹在眼前。

 他是前途无量的贵公子,本该有无限光明的可能。

 但不再有可能。

 李龙川死了。

 李龙川死了。

 李龙川死了。

 我应该难过的……

 坐在书桌后面,姜望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看向那棵树,那阵风,呢喃着道:“为什么我不觉得难过呢?”

 啪嗒。

 什么掉了下来,落在桌上。

 姜望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收回手时,只有指上一抹黑。

 你以为落下来的是一滴雨。

 或是一颗泪。

 原来只是年久失修,房梁上积下的一团灰。

 ……

 ……

 时间稍往前推。

 风吹四境,怀岛热闹非凡。

 沧海那边发生的战争,没有对这里产生任何影响。

 中古天路的铺开和崩塌,都算得上是壮观。虽则“靖海计划”失败了,人族对海族的巨大优势也是显见的。累代海患,险些一鼓荡平,超脱者的反叛,也是翻手就镇压。人族镇压诸天,举世无敌的气象,于此是彰显的。

 所以这立在迷界之后第一线的巨岛,反倒歌舞升平。

 身披海蓝色道袍的白眉女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酒楼窗边。面前只有一壶酒,但她也并不喝。

 经历了一次重建,岛上建筑大异于往。

 就比如这位于青鳌礁的清平乐酒楼,虽还是旧时名字,却全然没有旧时感受。

 曾经那颗巨大的鳌状青石,早就在那场灾难里四分五裂。清平乐酒楼赖以成名的“清平乐”酒,也已经随着曾经的酒楼、曾经的东家,一并被海浪吞噬。

 与先前全不相干的新东家,不知哪里请来的新厨子,抢占旧时名,菜肴都不是那时味道。

 “青鳌”都没了的青鳌礁,“清平乐酒”失传的清平乐酒楼。

 以及钓海楼摇摇欲坠之时,坐在这里的无能为力的钓海楼护宗长老。

 这个世界是有些诙谐的。

 竹碧琼常常会来这里坐,旧时的住处是回不去了,那里现今是镇海盟的总部所在。小竹楼,旧篱院,不知堆作谁家仓库。

 她住不惯小月牙岛,那里没有白眉杜鹃。

 当然怀岛也没有。

 人都不存,哪有花留下?

 那花大约是绝种了。

 但怀岛还看得到蓝嘴鸥,有时候衔鱼归来,就在海滩上慢慢啄食。

 她便慢慢地看这进食的过程。

 一边观看,一边修行。

 她渐渐养成了随时随地修炼的习惯,不过自己也不记得这习惯是何时开始。

 身前光影一折,一个额宽脸阔的男子,便坐在了对面。

 这人真是好气势。

 恰似虎座山,抬眼风云低。

 “竹碧琼?”男人问。

 竹碧琼按下了掌中演化的道术,道术演化的残雾,润湿了手掌。她轻轻低头为礼:“见过楼真人。”

 “一直知道钓海楼有位白眉女子,是海上天骄。”楼约十分高大,坐在那里,便如一座山,与单薄纤瘦的竹碧琼相较,更显魁梧:“今天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