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山取草 作品

第 153 章 玫瑰森林6

 走过一条街,五分钟不到,皮有健停了下来。

 他拿着棒球棍指了指街口:“第一个目标。”

 章驰顺着他的目光追去,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皮有健:“竞争对手?”

 皮有健点了点头:“不错。”

 章驰:“……”

 皮有健带着章驰走到了街口的自动贩售机面前。

 这是一台高近两米五,宽达一米,纵深一米五的大型自动贩售机,方正的底座有一个敞口的出货口,全身涂鸦成一只卡通黄鸭,底部伸出来两只鸭脚形状的机械腿,连指甲的形状都仿制了出来,“鸭子”身体两侧还有两只拟人形态的手,带着一双白手套,胳膊纤细,弯曲成一个把手的形状——大概是在模仿叉腰。

 “呱——”贩售机十分智能地在两位客人走上前来的瞬间打开了语音播报,“欢迎使用苹果鸭自动贩售系统,呱,点击屏幕既可唤醒操作面板,呱,如有语音操作需要,请说1——”

 “哐当”。

 皮有健一棍子打在贩售机的“鸭头”部位。

 “警报:损害贩售机属于违法行为,请立刻停止侵害。”

 “警报:损害贩售机属于违法行为,请立刻停止侵害。”

 “警报:损害贩售机属于违法行为,请立刻停止侵害。”

 ……

 贩售机方圆的外壳部位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灯,两只鸭脚在一瞬间抬高,那鸭脚底部竟然还有两对金属滑轮,“咔咔”两声响动,贩售机就真的跟长了脚似的,扑棱着两只叉腰的手往街口窜逃。皮有健两手握着棒球棍的把手,一边追着贩售机一边回头冲章驰大喊——

 “愣着干嘛,打它啊!”

 他气势汹汹地一棍接着一棍打向贩售机屁股后面的充电口,一人一机你追我逃了三五米,终于听见“滋啦”一声,贩售机的电源接口被棍子削飞在了三米之外,咕噜噜滚到了章驰脚下。章驰倏然反应过来,犹豫片刻,拎着棍子往前冲刺,控制在没有那么非人,但又刚好能在两秒钟之内拦住贩售机的速度,拦在了贩售机的身前。

 鸭子贩售机似乎有接收感应系统,鸭脚底下的滑轮飞速地在从章驰和皮有健之间打了个转,带动身体开始跟螃蟹一样横向逃跑。

 皮有健不满地冲章驰挥了下棍子:“你行不行啊,你没吃——刚刚不是吃饭了吗!”

 章驰:“……”

 “它说这是违法的。”

 皮有健黑色头套下面炯炯有神的两个眼睛往上翻折出大大的白眼:“不然我干嘛要让你带头套?!”

 他话音刚落,一棍子又朝机器挥去,在棍子即将碰到用以平衡的“胳膊肘”时,街头突然开出一辆蓝漆的警车,由于街道并不宽敞,行驶速度缓慢,前轮驶过去,后轮半天都没有从街口消失。

 章驰迅速接住皮有健的棍子,皮有健只觉浑身一震,差点被反震到了地上蹲下,他摇晃着身子,一脸怒容地张了张口,还没骂出声,突然又被一股大力拽到了墙角,挡在贩售机的身后。

 “警察。”耳边有声音这样说。

 皮有健抬头往章驰手指的方向看去,吓得棍子从手中一滑,被章驰稳稳接住。过了大概五秒,那辆警车终于从巷口消失——他们的目的地似乎并不在此。皮有健大松了一口气,从章驰手中接过棍子,一下追到趁机逃出去五六米的鸭子贩售机屁股后面,继续“哐哐”猛敲。

 章驰:“……”

 很快,在皮有健的不懈努力之下,鸭子贩售机不知道损坏到了哪里的零部件,停在了原地,原本围成一圈的红灯也尽数熄灭,报警声还在继续,皮有健朝着已经爆开的后盖又敲了几棍子。

 一阵火花带闪电,报警声也偃旗息鼓了。

 他气喘吁吁地将棍子放下,大头朝下,握柄的一头撑在手肘的位置,弯腰一边擦汗一边招呼章驰:“累死我了。你是刚来北区吗?这么点小场面都怕。”

 他说完,站直身体,走到鸭子贩售机的后盖位置,伸手从里头掏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黑盒子打开,里面全是被抻平的纸币。

 他再往里面一掏,又掏出一个黑盒子。

 这个盒子没有加盖,是一堆大小不一的轻质硬币。

 纸币和硬币上面都有玫瑰的图案——玫瑰是白银共和国的国花。

 这里面都是正儿八经的原币。

 皮有健将钱全都倒在了地面上,蹲下来开始数钱,他的收银天赋在此刻展露无疑,手指快得跟风在吹书页似的,一大堆小额纸币被他迅速点完揣进了兜里。

 至于硬币,他没有点,全都给了章驰。

 “虽然你没出什么力,但看在你放风有功,这些全都是你的了。”

 皮有健抄起棍子站起身,走到贩售机的正面,一棍子打在透明的玻璃板上。“砰”的一声,厚重的玻璃板弹了一下,他直接被震开了至少两步。

 他转过头,脸上又是郝然又是不满,冲章驰喊:“看什么看,还不来帮忙?!”

 章驰掂量了一下棍子的重量,在手里把棍子挥了挥,感觉差不多能够将力度控制在合适的范围了,走上前横着拍了一下。

 “嘭!”

 玻璃在顷刻以她的出力点为圆心尽数碎裂。

 皮有健:“!”

 两个人对着自动贩售机下面两个角遗留的玻璃敲来敲去,等到剩下的玻璃彻底无法勾到衣服或者皮肤之后,皮有健半个身子钻进贩售机,将里面各种各样的商品毫无章法地往外面掏。

 三分钟后,地上的烟、饮料、巧克力、肉干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只刚才还“活蹦乱跳”的苹果鸭现在跟被开膛破肚了一样,呆愣地站在风中,接受来往行人的瞩目。

 章驰突然发现这台贩售机的右下角印着一只正在跳圈的金色海豚。

 海恩科技的logo。

 皮有健这一次没有像刚才那样清点他们的“战利品”,他只掏了五包烟进自己的兜里,剩下的全都分给了过路的男女老少。

 所有人见怪不怪地拿走。

 一人只挑两样。

 好像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

 皮有健:“如果贩售机失踪,厂商会报警,大家都拿,警察不可能抓到所有人。在北区,只要面对警察,大家都很团结。你跟警察站在一起,你才是叛徒。”

 他撕开一包烟,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熟练地从撕开的小口里掏出一只细长的烟,递到章驰手里。

 “抽吗?”

 章驰摇了摇头。

 皮有健收回烟,塞进嘴里点燃,猛吸了一口,吐出烟:“我猜也是。”

 皮有健:“我们这叫收买目击证人。”

 章驰:“……”

 皮有健哈哈大笑:“你好像真的很怕犯法呢。”

 他一手撑住墙,好像是累着了,舒服得又直接蹲了下来:“看你的样子,偷渡来的吧?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怕惹事,怕被抓,只想安分找个工作。早几十年,你这样的想法没有问题,但现在,现在有本事的人太多了,你没人家有本事,老板说开你开你,而且,别说人了,机器我们都干不过。”

 他说着,两根手指夹着烟嘴往对面墙壁上指了指,章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那面墙最顶上喷了一圈方方正正的白漆,白漆内部是红漆的大字——

 “北区是我家,爱护靠大家”。

 章驰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皮有健手指晃了晃:“错了,最上面的。”

 章驰目光向上挪动,只见整面被喷着五颜六色涂鸦的墙顶上支出来了两根极短的木杆,木杆下面有一个黑色的底座跟墙面贴合一起,被木杆撑起来的一条横幅在风中舞动,没有将底座挪动半分——看上去是个质量不错的固定装置。

 横幅上面写的是:“工地机器人去死去死去死”。

 章驰:“……”

 在横幅右下角的位置,还有一排黑色的比正中间的标语稍小的字体:“白银共和国安新市建工联盟宣”。

 先不论这条标语是否符合正确的行文标准,这个内容就不可能实现吧……

 都机器了,还去死呢?

 皮有健收回手指,一边嘬着烟一边说:“我以前也是干这个的,这个来钱快,日结,南区的有钱人看不上这种工作,那里有力气就能赚钱,不过这几年也不行了,工地机器人太多了,有点本钱的开发商都换成工地机器人了,推土、敲墙、铺砖、打地基、刷漆,各种各样的机器人。只留下搞管理的,还有工程师,剩下的都失业。”

 “不过也还有人干,那种小开发商,还换不起工地机器人,一台工地机器人可贵了,只能请人工,周期短,还是请人划算——你听得懂吗?”

 皮有健看向章驰,眼神是不加掩饰的怀疑。

 他在怀疑这个偷渡者的文化水平。

 章驰点点头。

 皮有健继续说:“失业的多了,都抢着干,以前一天能赚200,现在一天60块,还得赶早,我懒得去挤了,干脆不干了。反正我还年轻,能找的工作多。”

 他嘬了口烟,终于抽到烟屁股的位置,猛吸了两口,将烟头扔在地上,踩了两脚,伸手又指向了那在风中招展的红色横幅。

 “年纪大的就惨点,没别的地方要,也不会别的,半辈子都在工地上,现在天天搞游行,这些横幅都是他们拉的,要求禁止使用工地机器人,还要开发商给他们涨工资。”

 章驰:“有用吗?”

 皮有健:“什么?”

 章驰:“禁止使用机器人,涨工资。”

 皮有健:“唔,有一点吧,全部人罢工,工资就会涨一点。但最近好像不行了,上周他们就开始罢工,现在行业协会还没有跟开发商谈判好。有的人已经开始复工了——几周没收入,没饭吃啊。不过他们得躲着人走,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会很惨的。”

 皮有健一本正经看向章驰:“这叫背叛。北区不允许背叛。”

 章驰点点头。

 皮有健摸了摸右边鼓囊囊的裤兜——要是章驰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他刚才放纸币的位置。

 “还好我运气好,”他美滋滋地又掏出一根烟来抽,“你运气也不错。要珍惜,像我们这样的工作很难找的。”

 他掏出打火机,没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那台已经报废的“苹果鸭”自动贩售机:“这机器每周会出现一次,海恩科技的东西,据说里面安装了什么导航芯片,能自动找客户群,数据分析,还能反馈,哪里的人购买可能高,它就会往哪里走,我们这一片出现的概率特别高。”

 “东西被砸了,那边根本不在乎,他们还会派新的。抢占市场,你懂不懂?”

 章驰:“……”

 “嗯。”

 皮有健:“贩售机卖的东西价格很低,加上机器的成本,海恩科技是亏本的,老板说的,他就没见过这么便宜的价格。我们得把这些机器打跑,不然这里的人在机器上买习惯了,就不会在我们店里来买了。以后机器上的货越来越多,直接送到家里,我们倒闭都有可能。”

 章驰:“嗯。”

 皮有健:“看见就打它们。”

 章驰:“嗯。”

 皮有健点燃第二只烟,瞥到章驰手里的棒球棍:“没看出来,你力气还挺大的。”

 他好像还准备说点什么,但是突然停了下来,目光看向街口。章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蓝漆的警车就在这时往刚才进入的反方向驶了出来。

 皮有健站起身,抄起棒球棍就往街口的方向跑:“走。”

 章驰追着他:“去哪?”

 皮有健:“日行一善。”

 皮有健最终停在了隔了一条街的主干道,这里车来车往,人流也不算少,两边的人行道比较狭窄,三个人还要错身,两个人这样的造型出现,吓跑了一堆路人,有几个跑得快的,还差点面对面撞在一起。

 皮有健说:“别怕,不会有人报警的。”

 章驰:“……”

 他走到街口的那家店门口,用力将手里的棒球棍一掷,棒球棍高高飞起,重击在了半空中一个崭新的球型摄像头上。

 “咔嚓”,那摄像头直接被打折,摇摇欲坠。

 “哐当”,皮有健捡起棒球棍又砸了第二下,摄像头直接被砸了个粉碎。

 突然间,章驰发现耳边响起了鼓掌声。

 她转过身,发现有好几个过路的人停了下来,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皮有健走到街头另一侧,如法炮制打烂了第二个球型摄像头。

 捡起地上掉落的棒球棍,皮有健终于收手,走到章驰身边:“那两个警察是来安摄像头的。这条街经常出事,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北区不喜欢摄像头,看见摄像头,把脸挡住,砸掉。”

 他说着,挥了挥手中的棒球棍:“像我刚才那样。”

 “在这里干便利店都有义务砸摄像头,潜规则吧,”皮有健压低声音说,“有摄像头的街不受欢迎,人家根本不往这条街里头过,不上来买东西。我们店里也没有摄像头,免得警察来要监控。”

 “摄像头坏了,下一次他们还会安装,他们其实也不管事,警察其实也很多北区出身的,都是工作,上面有交代,他们安了,我们再砸,只要你不跑到警察面前,他们就能装没看到,你要是被看见,那你就——自求多福吧,”他说着,顿了顿,“现在几点了来着?”

 ***

 赶在5点之前,章驰回到了便利店。

 她摘下了头套,放进了收银台的柜子里,两根棒球棍都被她带了回来,放在最底下的空间——那里有竖着的一格柜子,没门儿,空着的,大概就是专门放这两根棒球棍的。

 六点之后,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收银是个先难后易的活——一开始还用脑子,干到后面,章驰觉得自己已经有了机械记忆,打开收银柜,从里面按照电脑上面显示的退钱数字找一叠对应的纸币,递出去,完事。

 等到晚上11点,人渐渐少了。

 到12点,零星只会十几分钟出现一个人。

 章驰闲得无聊,从兜里掏出来之前皮有健给的一堆硬币,一个一个开始数。

 硬币数完。

 一共75原币。

 比她一个月的平均日工资还高。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章驰将钱揣回兜里。

 那人东西挑得很快,饮料,口香糖,拿到掌心,最后走到收银台,指了指后面的柜子,让章驰拿一条“卡卡乐”牌的烟。

 这是这里最贵的一种烟,一条价值1000原币。

 章驰拿了出来。

 她递到桌前,突然发现这个人脸上有一条刀疤,从眉骨的位置一直拉到了太阳穴,寸头,脖子上巴掌大的蜘蛛纹身,张牙舞爪地扣住他半边颈部,肌肉鼓鼓囊囊,眼仁很小,比眼白少很多,满脸都是凶光。

 非常明显的凶光。

 在改造营的时候经常可以见到。

 不一定是有意的。

 只能说这样的人,大概率生存在不安的环境下。

 不安的人会应激性地常年暴露出野兽般的残忍。辐射到生存方式的方方面面。

 这个人没有任何掏钱的动作。没有拿终端,没有拿钱包。直接将烟接了过去,身体往外转。

 章驰脚踢到脚下的棒球棍,身体前倾——在这个距离,棒球棍的长度加上她的臂长,完全可以够到这个人的头。

 “先生,您还没有给钱呢。”

 男人头转了回来,一秒钟后,扯了扯嘴角。

 表情嘲笑。

 目光鄙视。

 “傻逼。”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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