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阳 作品

第 48 章 皇城旧梦(八)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高塔顶端,抬头,看拂晓的光穿过云层罅隙。脚下是无尽的云海,旁边是那无舌的黑色铃铛。

 它日复一日,随风摇曳。长长的飘带像是白色飞鸟,寂寥又孤独地打着转。

 “我小时候差点被淹死你知道吗?”

 卫姜手指轻轻搭在腹上,温柔说:“那是一条碧绿的小溪,藏在山林深处,看起来那么浅,那么窄。可我夏日贪凉走下去,才发现水居然有三米多深。”

 “我死里逃生,嚎啕大哭,惊恐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母后心忧,日夜守在我床头,哄我入睡。而父皇则勃然大怒,将整座山都填平。”

 卫姜抿唇轻轻笑起来,长发飘扬。淡青色的眼,像是起了层雾。

 “我前些天梦到你了,梦到我肚子开了一道裂口,而你湿漉漉地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你好小,好瘦,浑身是血,脸色乌青,一直在哭,怎么能那么可怜呢。”

 “我生你时痛苦得快要死去,那条我肚子上的裂口,血流不止。像极了幼年时那条要我命的溪。”

 “要不……你就叫卫溪吧。”

 卫溪。

 施溪缓慢睁开了眼。

 月上中天,已经是夜半了。

 云层之下歌舞声渐歇,他坐在高唐塔的窗边。仰头,看那顶端的铃铛,眼中浮现出一抹冰冷的幽蓝色来。

 他十六岁穿越到这个异世,苏醒在南诏密林深处,关于原身的记忆一片空白。

 但是来到云歌后,施溪被迫想起了很多事。一幕一幕,清楚得都像是他亲身经历。

 卫溪出生的时候,真的没有“天降异象”吗?

 ——他可是在腹中就有灵智有记忆的人啊。

 施溪的手缓缓摸上自己的眼睛,睫毛轻颤,若有所思。他的恐惧来源于,他在腹中就知道了卫姜的心狠手辣,知道卫姜的目的是为了吃他。手足还没成型的时候,就深陷于对至亲的恐惧中。那黑暗的子宫,也成了困住他的暗室。

 前三个月,他根本就不想出生。恐惧、委屈、茫然,他把自己抱起来,蜷缩着,拒绝那些营养,试图把自己憋死。

 但是卫姜不让他死。

 她用尽办法,一定要他生下来。

 现代有一种说法,孩子和母体是寄生关系,怀胎十月,其实是婴孩和母亲间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他和卫姜就是这样。

 在发现卫姜不肯让自己死后,他在腹中,为了自保,诞生了杀死卫姜的心思。

 卫姜怀孕后期,几乎可以说是痛不欲生。怪不得她那么恨他,生下他发现他没有天赋后,气红了眼,一簪子恶狠狠贯穿了他的心脏。

 施溪坐在云端,兀地轻轻笑了一声。

 高唐塔是卫国除皇陵外第二神秘的地方。

 这里庄严肃穆,清冷孤寂。

 天子宗祠矗立千百年,永远和缥缈神秘挂钩。

 它就如卫姜永远乐此不疲唱的那首卫国歌谣般,云中低响,哀婉绮丽,像一场巫山云雨的梦境。

 施溪伸出手,掌心流淌了一段虚无的月光。

 云歌城对他来说,是怎样一个地方?归云歌的路上,长绥山脉起火,火光映红半边天。他走出客栈,听所有人都在交口称赞云歌的繁华。

 青鸟行至九重宫阙前,巍峨皇城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施溪借住在安宁侯府的日子,从宫宴到圣人学府到归春居。哪怕明知云歌城已经被挖空,千灯之下是腐朽,可他身边永远热闹嘈杂,从未觉得云歌凄清过。

 而今时今日成为卫溪,施溪坐在高塔云中,听那如歌如哭的风声,方知这座皇城的寂寥。

 施溪看着那被拔掉舌铃的铃铛,轻声平静问:“是你要我看到这些的吗?”

 黑铃无舌,什么回应都做不出。

 它像是个年迈的哑巴,哀伤记录着宗祠内发生的一切,却被拔了舌,无法言说给后人。

 因此施溪的梦境中,卫姜和杜圣清的对话都是无声的。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烛火照亮一方小小的暗格,卫姜靠在旁边手捧羊皮古卷,如饥似渴阅读;看到她大笑着跑出去,手脚并用爬上塔尖,衣裙翻涌像是飞鸟。

 看她手提一盏灯,衣衫单薄,发梢都是雪,赤脚靠近角落里重伤的男人。

 看她伸出双臂,床上抱住杜圣清的腰,我见犹怜,哭诉着什么。

 卫姜怀孕后,施溪才听到声音。因为这已经是他的记忆了。

 “过来。”施溪伸出手,召回【千金】。

 施溪不打算先去找卫姜了。他要去那间暗格,看看卫姜到底是拿什么诱惑的杜圣清,和他做的交易。

 六州都说杜圣清风流,可施溪觉得他这个疯子爹,风流只是假象。

 高唐塔很大,光是楼梯都有好几道。施溪抱着【千金】,选了最狭最偏僻的一处暗道,偷溜上去。

 瑞王说,在他治理下,云歌发生【灵窍丹】一事,是他之过,要在宗祠长跪三天三夜谢罪。可实际上,高唐塔开启的第一天,瑞王连进宗庙的资格都没有。

 施溪顺着暗道爬上去的时候,瑞王等人还跪在殿外。高唐塔三十三层,正中间也矗立着一块写着“忠孝仁义”四个大字的石碑。

 石碑背面,才是卫家宗庙。香烛辉煌,锦帐绣幙。黑压压的灵牌位列高处,叫人看不真切。

 施溪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没过多久,卫姜的贴身侍女,走了出,请您先挪步。”

 瑞王神色难看,却没有说什么。

 他招招手,所有人都跟着起身,一起离开。

 瑞王等人离开后,整个三十三层楼,就剩他和卫姜了。透过摇曳的灯火,轻薄的纱幔,施溪看到她静跪在蒲团前的身影。

 长发蜿蜒,素衣逶地,在暗淡的光影里,群裾真如坟前的花。

 他心里无端涌现出一丝荒谬来。

 卫姜不过一个凡人,危险程度跟杜圣清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施溪在这个疯女人肚子里待了好几个月。黑暗,压抑,恐惧,都是卫姜带给年幼的他的。

 所以他本能的抗拒。

 ——她给他取名“溪”,是因为那条幼年差点害死她的河。有想过一语成谶,最后也是他来取她性命吗?

 施溪都说不上现在杜圣清和卫姜,他更讨厌谁一点。

 那个暗室密格很好找,施溪移开砖头,就看到里面有一小块羊皮残卷。施溪一目十行,看不懂上面的字,决定等下直接去洗脑卫姜,逼她翻译。死之前,也给他做点有用的事吧。

 施溪刚把羊皮残卷,收入袖中。

 突然就闻到了一股烟味,空气好像也变热了几分。

 他错愕抬眼,就看到,有火光从宗庙里面燃起。

 施溪:“?”

 施溪:“……”

 好像也确实是卫姜可以干出来的事。

 高唐塔下,人间依旧繁华。大街小巷灯火连成一片,热闹堪比上元佳节。

 成耀瘸着一条腿,在紫陌大街,寻寻觅觅半天,终于找到了罗焕生。

 成耀两眼放光,呼吸急促,激动不已。

 “罗焕生!”归春居里,他差点害死罗焕生的事,让罗槐月心怀芥蒂,对他很失望。他必须把这根刺拔出来,才能和罗槐月重归于好,让她听他的话!所以他今晚的目的,就是求得罗焕生原谅!

 “小溺。”成耀挤出一个笑脸来。

 但罗焕生旁边全是罗家人,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神一样。

 罗夫人面露嫌恶,忍住怒气,牵住罗焕生的手,说:“小溺,我们走,别理这个人。”

 “……”成耀隐忍咬牙,但他不放弃,偷偷跟踪半天后,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

 罗焕生在罗府一直都是个很奇怪的存在,又受宠,又不受宠。

 罗府上下很在意他的安危,受点伤就像是天塌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听罗焕生讲话。罗焕生当了那么多年哑巴,估计就是因为一直被忽视。

 罗夫人在罗焕生身边安排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保镖后,就满意点头,摇着团扇,施施然走了,去和其他京中贵妇游玩。

 剩罗焕生一个人孤零零蹲在水边,用木棍划水。

 旁边侍卫们各个带刀,凶神恶煞。

 成耀心里打鼓,最后想出了个馊主意。

 他从旁边的商铺上买了一堆小玩具,打算用玩具引罗焕生过来。

 他先用一根细不可见的线,牵在一盏兔子浮灯上,从上游丢下去。等兔子灯飘到罗焕生身边后,吸引他注意力,再扯线勾他过来。

 可是罗焕生今晚心情不好,对什么玩具都不感兴趣。

 成耀试了各种形状的灯都没用。

 倒是他这鬼鬼祟祟的动静,被卫知南发现了。

 卫知南在方玉泉那里碰了壁,心情不爽,打算来找成耀麻烦。看到成耀撅屁股蹲在河边,卫知南狰狞一笑,想一脚踢这个瘸子入水的。但走近,看到成耀那偷鸡摸狗的动静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