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蛐 作品

第 99 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三)

 第28章

 天照镜原本叫作照妖镜,被置于仙界司天宫禁地的宫门之上,可以查验和警示所有过往的妖魔鬼怪,传闻中是用以看守这禁地主宫中的两件上古神器的。

 至于预卜仙魔未来,算是它衍生之能。

 这司天宫禁地云摇是第一次来,天照镜也是第一次见,只是不知缘由,它似乎对她有种莫名的亲近。

 云摇想了想,决定还是忘记在镜子中看到的那一幕——她想它一定是预卜错了,那位魔尊大人大约是生而无心,莫说如镜中所观,即便是怜悯,他又怎么会对她生出一丝呢。

 云摇自嘲地笑了下,试着将天照镜靠进腕心。

 便见腕心的往生轮印记亮起,一道流光覆上天照镜,散去时,它也已从她手中消失。

 大约是被吸纳到往生轮中了吧。

 果然,她的一切特殊与“幸运”,都只因为她是被往生轮选中的祭品而已。

 云摇想着,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朝禁地宫中走去。

 在跨过中门时,她便觉着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实在是疲累之至,没办法再向里面走了。

 ……歇一会,就一会好了。

 小仙子靠在了色泽沉朴的宫门上,阖上了眼。失去意识的身体再撑不住,顺着门上那些嶙峋的花纹,一点点滑了下去。

 在摔入尘土前,一角玄色凭空而现。

 满身染血的小仙子被那人接进了怀中,雪色长发被风掠开,露出那人清绝冷峻的侧颜。

 他下颌绷得极紧,眼尾漠然冷冽,像是压着暴虐的戾意。

 只是最终那些情绪都在他低眸望向怀中昏睡容颜的那一刻,消弭淡去了。

 慕寒渊跨过中门,无视过那一道道加身的杀意、目光与畏惧,他向着司天宫正宫内走去。

 两人身后,一重重宫门轰然关合。

 将整个仙界隔绝在外。-

 兴许是在司天宫禁地那场大战里,抽调仙力乃至神器之力过多,云摇自那日之后,便陷入了时梦时醒的昏沉中。

 即便醒来,依然虚弱无力,时常连院落都跨不出。

 她的生息也在这样的消磨中,一日日衰弱下去。

 随之见涨的,除了往生轮的气息之外,还有慕寒渊那一日愈怒过一日的脾气。

 “砰。”

 散发着诡异的令人作呕气味的汤汁盛在剔透的玉碗里,被重重搁在了云摇榻外的木几上。

 尽管声势惊人,却一滴都没溅出来。

 “全喝了。”

 刚醒了没半炷香的云摇,险些叫这个味道再熏晕过去。

 “我不要喝。”她捏着鼻子,倚着榻案朝里面扭头,“喝这种东西,还不如直接死了呢。而且谁知道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鬼东西……”

 慕寒渊胸膛起伏得剧烈,眼眸里死死压着戾意:“青木老儿熬得,既然你怀疑,那我将他打断四肢,到你面前来替你熬药好叫你放心?”

 说着,他就要转身。

 “别——”

 云摇慌忙回身,只来得及拽住了慕寒渊的袍袖,将人拖在了原地。

 慕寒渊侧眸扫下,凌冽眼神落到了从榻上趴出来的小仙子瘦得快要脱相的细白手上。

 他眼神更幽沉下去,杀意愈浓。

 连云摇都察觉了,讪讪地将手缩回被衾下:“额,青木神君修行不易,你也别总紧着他一个神君折腾啊。”

 “若非他最擅仙药,你以为我闲得去寻他?”慕寒渊转回榻旁,冷声冷气地说着,拿起了被他搁在木几上的汤碗,“将药喝了,一滴都不许剩下。”

 “我不,我宁死不——”

 屈字没出口。

 云摇的下颌就被那可恶的魔毫不客气地捏开了,他双指并拢,自碗中一划,便见那令人作呕的深褐色药汁变成了一道水流,直落进云摇口中。

 “唔唔唔唔唔唔!!!”

 云摇全副力气都拿来跟慕寒渊拼命挣扎了,双手挥舞连抽带打,然而与之前数次一般,照旧毫无结果就被悉数镇压。

 药碗中最后一滴药汁都引入云摇口中。

 慕寒渊撤了手,冷淡扫下:“好喝么。”

 “………………魔头你等着!起始神君回来一定会将你天打雷劈、万剑穿心的!!”

 云摇无能狂怒。

 见她终于有点力气和他跳脚了,慕寒渊竟数十日来难得地牵了一下唇角。

 “张嘴。”

 云摇僵了下,慌忙捂住自己嘴巴:“还有啊??不喝不喝,打死不喝,这次你再敢——”

 话没说完,故技重施。

 云摇气鼓鼓地仰头睖着慕寒渊,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药丸大小的东西飞入唇中。

 只是没想到,这回嘴巴一合,却是……

 “甜的?”云摇意外,“是凡界话本里说的饴糖吗?”

 “嗯。”

 慕寒渊一扫袍袖,席身坐在了榻边。

 他将云摇扶起,抬手抵住她后心,存储于经脉间的灵力徐徐送入她身体。

 仙界应当是没有饴糖的,可仙凡天堑,下凡比登天还难,魔是怎么逃过的仙凡劫雷?

 云摇正想着,忽觉一阵温润力量从后心送入。

 她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轻磨起牙:“这么多仙力……你又去祸害哪家仙子仙君了?”

 “他们的太驳杂,你又不许伤他们性命,只抽那一点有什么用?我去与劫打了一架,顺便抽了他一道仙力。”

 “?”

 云摇惊回首:“???”

 “看什么,专心运气,”慕寒渊冷漠将她脑袋掰回去。

 “难怪你进来时就一身血腥气,我还以为你做了坏事……”云摇一顿,忽笑了,“你是去打了一架,还是挨了一顿打?他这道仙力,其实是被你骗来的吧?”

 “……”

 慕寒渊面无表情,手下忽一用力。

 “哎呦。”

 云摇被仙力撞得一疼,气得微微咬唇,心里把魔头剐了千百刀才解气。

 不过在那暖融融的,叫她昏昏欲睡的仙力里,她忽想起个问题:“不对啊……你一身魔气……仙力半点不相容,最损魔身才对……怎么带回来的……”

 慕寒渊冷颜垂眸,嘲讽:“自己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挂念旁人。起始神君选了你做仙格祭品,也是看上你像祂一般蠢的么?”

 “……”

 换了从前,小仙子听见这句怎么也要骂回去。

 只可惜如今她连神识也已大不如前,连调息中,竟都不知何时昏沉过去。

 慕寒渊眼神晦暗下去,心底杀意戾气翻涌而起,却叫他再一次压下。

 为了师尊……

 往生轮,必须苏醒。-

 从劫那儿借来的仙力在云摇周身经脉内运转,但也只维系了两日,便叫往生轮吸纳去了。

 小仙子又无精打采地蔫了回去,整日要么是睡,要么是困得昏昏欲睡地靠在榻前。

 这一日又是。

 慕寒渊强忍着坐在榻旁给她念那些羞耻的凡界话本,一扭头的工夫,就发现小仙子瞌睡地靠向了床柱上。

 他连忙抬袖,将她脑袋扶住。

 尽管还是垫着他手背磕在了床柱上,但云摇总算醒来,迷蒙地睁了睁眼:“嗯?念到哪一卷了?”

 慕寒渊趁她不察,假作拂袖地垂回收,他眼皮跳得厉害:“不许再睡了。”

 云摇弱着声:“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为何不能。”

 “……”

 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小仙子眨巴了下眼,忽靠着床柱,望着他笑起来:“哎,慕寒渊。”

 “——”

 慕寒渊心口剧烈地抽疼了下,他猛地抬眼。

 那一瞬里,面前白衣若雪的小仙娥,几乎要与凡界那个红衣飒爽的女子身影完全重叠了。

 然后他就听见她苍白着脸,却笑吟吟地问他:“你到底是想我活,还是想你的师尊活啊?”

 “……”

 慕寒渊欲抬的袍袖滞在了膝前,指骨克制着攥了起来。

 小仙娥等了两息,又笑了下,她轻懒地侧过身:“所以啊,我早些死了,往生轮就能早些醒过来,为你找到她了……这样不好吗?”

 慕寒渊死死攥着衣袍,声线沉哑:“我只怕你熬不到往生轮苏醒,就要死了。”

 “应当,不会……”

 小仙娥慢慢合上眼,嘴角勾着浅淡的笑:“我能感觉到……它就要醒了……若你能找回你师尊……那你要听她的话……别再为祸了……不然起始神君回来……你会……死的……”

 “活下去吧……只要活着就……很好……很好了……”

 “……”

 慕寒渊僵着,一动不动地坐在榻旁。过窗的日光将他身影埋入阴翳,像座岿然孤寂了万年的青山。

 榻上的小仙娥睡得昏沉。

 气息微弱得已经很难听到了。

 他在那片死寂里,努力地分辨着她的一呼一吸,她的脉搏,她的心跳。

 生命。

 活着。

 原来只有在流逝的那一刻,那些他以为蝼蚁般轻贱的,才如此重若万钧。

 才如此……叫神魔也恸楚。

 许久。

 那山徐徐倾覆。

 在翳影里,一声压得极低的、难以分辨的闷声,从支起的窗柩缝隙下溜了出去。

 ——

 那是魔临仙界的第一百日。

 那天早上醒来后,云摇的精神突然极好。她昏睡了太久,脑子已经有点坏掉了似的,呆呆地坐在榻上许久,像是才反应过来,她忽然笑了,从榻上跃下,朝宫外跑去。

 司天宫主宫又大,又幽静,又漂亮——每一件摆设,每一处开凿,都让云摇觉得甚合心意,就像为她量身定制似的。

 慕寒渊此刻不在。

 她在整个司天宫主宫中徜徉了许久,摘花拈草,捕蝶捉鸟,极尽肆意了大半日。

 可惜寻宝没成功,传闻中藏在司天宫里两件能翻天覆地的上古神器,其中一件应当是往生轮,可另一件她怎么也没找到——只从后山的壁画上,隐约看出来了,另一件应该是个小塔似的物件。

 壁画上还说,这两件上古神器不仅极为强悍,更甚者,还能分存圣者一魂一魄,以渡万世之劫。

 没找到就没找到,云摇不贪心。

 玩够了她便坐在司天宫禁地外的宫槛上,等慕寒渊回来。

 ——

 自从魔尊降临仙界,连着与劫打了几架,尽管仍是屡战屡败,却一次强横过一次,任是再新晋的仙子仙君都看出来了,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魔就该是这仙界之内再无敌手了。

 众仙人心焦得很。

 好在这魔看起来没什么事业心,每日除了去青木神宫欺负那位倒霉神君炼药,就是跑去御灵仙山找劫圣打架。

 至于占了司天宫禁地主宫这事——来一个被打回去一个,几次下来,也没人敢再去了。

 众仙齐齐憋着劲儿,等三圣聚头,收拾丫的。

 于是这司天宫在的起始仙山上,就愈发冷清下来。

 云摇直等到日色渐黯,才等到了慕寒渊回来。

 魔焰甫一出现。

 夜色便像在这从来只有白日没有夜晚的仙界里降临下来。

 日月交替,仙界从所未有,云摇瞧着很是喜欢,不由地笑吟吟地站起身来,朝对方招手:“慕寒渊!”

 “——”

 慕寒渊眼神一沉。

 他落身时便看到她了,本以为坐在那儿的只是他幻觉,却没想到……

 “你为何会出来?”慕寒渊声线沉冷,一瞬竟招得九重天上的云层中隐有劫雷声动。

 云摇却像没听见似的:“日月都看过了,你陪我去看星星吧。”

 “……”

 慕寒渊死死盯着她,眼尾魔纹沁起血色似的红。

 换旁人早吓跑了。

 云摇却背着手仰着脸,只笑不说话地盯着他。

 慕寒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再多神药仙力也拖延不得的,便是宿命。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好,”慕寒渊侧身,握住她手腕,“你要下凡界吗?”

 “凡界?”

 云摇一怔,“那多可怕,又要挨劫雷,又要遭天罚……你不会下去过了吧?”

 慕寒渊却未答,也不看她:“那你想去哪。”

 “……魔尊大人这么温柔,我还有点不习惯。”

 云摇轻蹭过鼻尖,笑起来,她遥遥一指起始仙山下,隔着重重笼罩的云山雾海里隐约可见轮廓的司天宫前殿。

 “就去那儿吧,那里就有星星。”

 “嗯。”

 魔尊今日一反常态,予取予求,予问予答。

 就连脾气都好得像个圣人似的。

 转瞬后,他就带着她落到司天宫的前殿门柱下。

 “哎,我在这里当值了几百年,还真有点舍不得,”云摇踏入殿内,目之所及一片清冷,“你看,你把司天宫的仙娥仙君们全吓跑了,现在连个值守的都没有了。”

 云摇说着,走到了一排排的木架前。

 一只银白色的铃铛躺在桌案上,那是值守司天宫前殿的仙人们专用的示警铃。

 反正没人会来,云摇捏着它,在耳边轻晃了晃。

 她笑起来:“原来它听起来是这样的,从前我就一直好奇它响起来会是什么声音,可惜一直没机会用。平常无事又不敢妄动……直到你来了。”

 云摇转过身,谴责地睖慕寒渊:“我那只就是被你捏碎的,你也没赔给我。”

 “……”

 慕寒渊跟入殿中,便站在那儿。

 他只是望着她,用一种云摇以为不会在魔身上看到的,幽沉而难过的眼神。

 “我会赔给你。”

 “……算了,”云摇眨了下眼,转回去,“本仙子才不会跟你一个魔头计较。”

 放下铃铛,云摇席地而坐,靠着身后那些整理了几百年的架子,她仰头看向司天宫的拱顶——

 三千星灯琳琅在目。

 而慕寒渊的魔焰迤逦下,夜色如幕,衬得那些熠烁的星灯愈发像银河中的星星一般漂亮。

 “你看,这就是三千小世界,是不是很美?”

 云摇靠着木架,问道。

 “……”

 司天宫中如那数百年间一般寂静。

 魔也没有声响。

 云摇牵起唇角,声音轻了下去:“你说,仙人死后,会去三千小世界里吗?”

 “还是化作云烟,山雾,雨雪……归于无边寂灭。”

 “化作什么都好,我好想去看看啊。”

 在有些模糊、昏暗了的视线里,云摇很努力地抬起手,朝着三千星灯举起。

 她看见了藏在最深处的,最为黯淡漆黑的那一颗。

 她记得它。

 那里是天弃之地,名为乾元。

 那是一整个小世界的生灵,与众生一般,那里降生的生灵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蒙天弃呢。

 如果……那里也能亮起就好了。

 带着神怜众生的最后一个心愿,云摇的眼帘跌了下去。

 靠着架子的身影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息,倒向旁去。

 玄色掠起残影。

 长发如雪的魔背身跪地,将小仙娥接进了怀里。一滴浸作血色的泪,最终还是从他冷玉似的容颜前落下,砸在了小仙娥的手腕上。

 她腕心的三瓣金轮亮起熠熠华光,向着三千星灯的无尽夜空中射去——

 与之同时亮起的,是三千星灯中最漆黑死寂的天弃之地,那一瞬它忽然在万千星辰间大放光明,如日月之辉,顷刻便将夜色吞噬。

 九重天上,四海八荒,无数座仙山神宫忽然齐齐奏响钟鸣鼎磬之音。

 浩荡之声涤天荡地,淹没了魔的恸泣。

 仙界之内,劫圣神音传颂八荒——

 【恭迎圣·初,魂归仙庭。】

 “……”

 司天宫前殿,钟鼎之音最盛。

 慕寒渊于彻骨恸楚中仰眸,望见了那三千星灯间,一道笼在金塔内的魂魄虚影。

 只须再十息,那藏在乾元界中不知何处的起始神君的一魂一魄,便会就此归来。

 而作为代价与祭品——

 慕寒渊怀中,小仙娥的身影渐渐淡下,一点点化作无数星芒,汇向她眉心的金蝶。

 那是起始的仙格,是将司天宫第三百七十二位小仙娥祭于天地的、罪魁祸首。

 “起始……”

 慕寒渊声哑如嘶。

 而就在此时。

 前殿门前,闻示警铃铛赶来的云巧一步踏入殿中,第一眼便望见了在那位无上魔尊怀中,彻底失去了生息的小仙子。

 她踉跄着哭声摔下:“云摇!”

 “————”

 如惊雷之声贯过长空。

 长发如雪的魔尊僵在了起始魂归的万丈神光下。

 [……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们仙界,只有神君和上仙以上,才配在仙界传颂尊号……我嘛,进司天宫的时候在小仙娥中排行第三百七十二。]

 [你若是想叫,就唤我三七二好了。]

 [你不该…你不该杀那么多人……]

 [慕寒渊!你停手!]

 [想要我救你吗?真可怜。]

 [可惜仙界没有人会救你——我也一样要你死。]

 [……]

 [哎,慕寒渊——]

 [慕寒渊!]

 [慕寒渊……]

 那一声声从耳畔拂过。

 魔的瞳眸颤栗欲碎,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怀中:

 “师尊……?”

 当啷。

 最后一抹虚影散去。

 三瓣金轮跌落在他身前的阶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