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子 作品

117. 浪淘沙(二) (第2页)

    老内知立时落泪。

    “幸好我娇儿已经嫁人,夫人也早几年就去了,她们两个都不必被我牵连,”蒋先明说着,听见猫叫的声音,他转过脸,只见一只胖花猫进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将它抱到内知的面前,笑了一下,“当初抱它回来,还是因为耗子总是啃我书房中的书籍,它抓耗子厉害得很,你也带它走吧,听我的话,连夜就走。”

    胖花猫在他怀中叫个不停,蒋先明看着它,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脑袋。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蒋先明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两支蜡烛照着,他反复地看着桌案上的认罪书。

    那年,

    雍州的风沙很大。

    他将将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将官衙围得水泄不通,朝廷议罪,到定罪期间,不断有百姓在官衙门口请求将害得他们雍州城被袭,半城百姓被杀的那个罪魁祸首处以极刑。

    才经历过胡人血腥的屠杀,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难以平息。

    处死徐鹤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个雍州城的民意裹挟,定下凌迟之刑。

    那日,

    太阳炽盛,而那个身着朱红袍衫,银色鳞甲沾满干涸血渍的少年将军眼睛上缠着布,什么也看不见。

    裹着眼睛的布染血,更衬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他一言不发。

    直到被人脱下银鳞甲,扯开袍衫,他松懈的手似乎紧绷了一下,随即紧握成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蒋先明看在眼里,雍州城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叫好声中,那个少年始终隐忍,忍到浑身的筋骨发颤,他也没有喊出一声。

    鲜血在刑台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们快慰的叫喊声。

    那种声音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时光,尖锐地刺痛着蒋先明的耳膜,他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脸。

    满掌湿润,他呜咽出声。

    这一坐,便至天明。

    书案上的蜡烛燃尽,蒋先明换上官服,戴好长翅帽,令车夫备好马车,入宫。

    今日正元帝要与群臣在泰安殿举行祭天仪式,蒋先明在永定门下了马车,不少官员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里与蒋先明结伴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他是御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就传到官家的耳朵里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个人走。

    “蒋御史。”

    快到泰安殿时,有人快步过来。

    蒋先明抬头一看,“是潘三司啊。”

    “你看着像是没睡好”

    潘有芳一边与他同行,一边问道。

    “不瞒你,我这是一夜没睡。”蒋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闻言,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到底都在北边待过,你可得听我一句劝,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但蒋先明却只听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顿。

    “怎么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潘三司,有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话”

    “十六年前那桩事”

    “打住”潘有芳立时抬手,随即朝蒋先明作揖,“蒋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别在这个当口问我这些”

    蒋先明不说话了,闷头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静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孟云献与裴知远在一块儿走,两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杀,再是贺童入御史台受讯问,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们心里头。

    蒋先明看见他们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云献转过脸来,面无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桩事,只有您能给我答案。”

    蒋先明一双僵冷的手按压着袖边。

    “孟公”

    裴知远一瞬警惕起来,朝孟云献摇头。

    “我只想问孟相公,我错了,是吗”蒋先明始终盯着孟云献。

    裴知远想拉着孟云献赶紧走,但孟云献却拂开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赌你蒋净年生来就不愿做个糊涂人,你要问,我也敢告诉你,”

    他迎着蒋先明的目光,青黑的胡须被吹得颤动,“是。”

    一个“是”字,几乎刺得蒋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远心中一跳,立即将孟云献拉走,咬牙低声道,“孟公您和他说什么在这个当口,您和那个人说什么”

    “敏行,你离我远一些吧。”

    孟云献被他拉着往前走,忽然说。

    裴知远脊背一僵,他蓦地停步,喉咙发哽,“孟公,您这是在诛我的心。”

    祭天仪式的时辰临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时,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拥着一身朝服的正元帝入殿,百官俯身,高呼万岁。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进俎,此后还有初献礼,终献礼,整个祭天仪式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正元帝还在病中,而这三个时辰风雪又大,他强撑到仪式完毕,便令梁神福传口谕,让百官退下。

    嘉王始终跟在正元帝身后,一行人正要簇拥着帝王离开,身着朱红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挡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蒋先明”

    正元帝忍着不适,看清了面前的人,“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一物,要呈给官家。”

    说着,蒋先明从袖中取出那份认罪书,双手高举,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他朗声道,“此前用于定罪谭广闻的认罪书是假的,臣手中有谭广闻入京当日,亲笔所写的认罪书,臣请陛下一观”

    此话既出,朝臣们脸色陡变。

    嘉王立时抬起头,在人群之后注视着那位跪在地上,年约四十余岁的御史中丞,孟云献,裴知远,乃至是将将取代犯官刘廷之成为枢密副使的葛让,还有苗太尉,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他。

    正元帝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变化,他看着面前的蒋先明,片刻后,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那份认罪书便倏尔收回。

    蒋先明抬起头,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证,你手里的认罪书才是真的”

    “用于定罪的那份认罪书上,只有谭广闻仇杀苗天宁,而臣手中的认罪书,前因后果十分详实。”

    蒋先明大声道“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然而彼时,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的密信,以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进攻鉴池府,强令当时的雍州知州杨鸣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鉴池府,统制苗天宁不肯,杨鸣使手段得到苗天宁的令牌,调兵赶往鉴池府,但那些雍州军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军覆没”

    “可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战里蒙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节大将军下令,命谭广闻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支援牧神山,但这道军令,葛大人没有收到,谭广闻被吴岱催促支援鉴池府之时,更有杜琮假传军令,说大将军命他先行支援鉴池府,再去龙岩,可是”

    “可是谭广闻不熟悉龙岩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军三万人命丧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风雪从大开的殿门涌入,呼啸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紧袖间的指节,作为当年在玉节大将军麾下的一员猛将,葛让亦听得肝肠俱损。

    “蒋御史你这是何意仅凭你手里那不知来路的认罪书,你官家面前便说得好像真的似的当年雍州的军报难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难道会不知”翰林侍读学士郑坚率先站出来,“当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鹤雪为亲王的旨意也是铁证你却说说,你这个当初在雍州将徐鹤雪凌迟处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也不是蒋御史究竟是听了什么话,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认罪书,如今谣言正盛,蒋御史为何要在此时再添一把火难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说道。

    “你们不必在这里打机锋,”

    蒋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样年轻的后生,如今关在夤夜司的还有六十余人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想借着他们,来震慑所有敢为徐鹤雪翻案之人么你们以为再没有敢的人,我却要告诉天下人,若要秉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便不能不敢”

    孟云献在旁,心中震颤。

    君父从前不知道的事,纵是再多的人拦着,如今,也依旧堂堂正正地被人摆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着他,“蒋先明,是你亲自处死的他。”

    “臣知道。”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么”

    “臣做错了事,不能不认。”

    正元帝寒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朕错看了你”

    蒋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动,“自十六年前处死徐鹤雪后,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没做几年知州,便回京做了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这一生,臣一直以为臣在奉行一个为臣者的本分,为君,为民,臣这些年来一直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可是,原来臣这一路,踩的是靖安军的尸骨,饮的是玉节将军的血”

    蒋先明眼睑湿润,“臣在雍州,凌迟了我大齐最年轻,最好的玉节将军”

    “蒋先明”

    郑坚厉声,“如今此案尚未重审,你却已经下此定论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蒋先明俯身一拜,寒风灌了他满袖,“恳请官家,重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案”

    “我蒋先明,愿还给玉节大将军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