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戏诸侯. 作品

第八百六十二章 后手


  托月山上,除了修士和各类护山之属的山泽精怪,一切死物,早已都被大妖元凶炼化一体,所以每次护山大阵的破坏和重新开启,就是一场无形中的光阴逆流一年,这就使得山中妖族修士的一切隐匿术法和逃命遁法,都显得毫无意义,剑气长城那五位剑修的每一轮问剑过后,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妖族修士,就会在原地现身,但是窍穴灵气和傍身法宝,可不会跟着他们的足迹恢复原样。

  就像一群可怜兮兮的赶路人,行走在光阴长河之畔,必须风雨兼程,埋头赶路,不断更换光阴渡口,一点一点伤及脚力,然后一次次莫名其妙就退回原地,不得不面对更大的绝望,就要面对那些遮天蔽日的剑光。

  先前五位剑修,每次联袂问剑托月山,多是隐官负责仗剑开山,率先斩破那条光阴长河的护山大阵,其余四位剑修则负责斩妖,同时各自以沛然剑气和浩大剑意,消磨一座托月山积蓄万年的灵气和山水气运,最终改变天时地利。

  仅是陈平安一人,就递出了足足三千剑。

  蛮荒大祖的开山弟子,大妖元凶次次都是从额头眉心处,被剑光一线划拉而下,劈成两半。

  因为陈平安递剑太快,次次斩向站在山顶的黄衣元凶,而这头大妖倨傲至极,竟是始终一动不动,任由剑光当头劈斩。

  就像被劈砍成了两半,居中一条金色光线凝聚不散,如一条金色长河隔绝对峙双峰。

  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的当下处境,与那两截剑气长城何其相似。

  大概这就是末代隐官有意为之的一种另类还礼。

  山中玉璞境妖族修士,早已死绝,更别谈那些跟随它们登山做客托月山的地仙修士了。

  当下只余下三头仙人境大妖,或凭借一门涉猎光阴的本命术法,或拼着一次次消磨本命法宝和千年道行,还在苦苦支撑。

  其中六位在这边参与议事的玉璞境妖族修士,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都不敢相信,竟然会在托月山,被人包了饺子。

  逃?能逃到哪里去?去了托月山之外,失去光阴长河的阵法庇护,去面对那些飞升境剑修的剑光?何况托月山此阵既能隔绝剑光,亦是围困妖族修士的一座天然牢笼,使得妖族修士一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毕竟谁能想象,会在蛮荒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被一场问剑给殃及池鱼。

  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齐廷济,最擅长帮人兵解上路。

  昔年曾与萧愻合称剑气长城“凶悍”的陆芝,好像剑术又有精进。

  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宁姚,她比如今地位大致相当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要更早跻身飞升境。

  还有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男子,自称“刑官”,又是一位毋庸置疑的飞升境剑修。

  故而在蛮荒各地,或是自家祖师堂,或类似大岳青山祠庙,不然就是某些位置隐蔽、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之内,纷纷燃起了一盏盏本命灯,帮助修士脱胎换骨,逃过死劫,只是修行可以重头再来,但是之前的境界却已烟消云散,再者本命灯确实是可以续命,可是未来的登山之路,冥冥之中会被大道厌弃,相传点燃过本命灯的修士,在跻身上五境之前,所遇心魔之大,超乎想象。

  就像那中土神洲的怀潜,这么一个大道可期的天之骄子,如果不是在北俱芦洲阴沟里翻船,原本以怀潜的修道资质,有很大希望跻身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黄衣元凶根本无所谓那些妖族修士的生死,毫不怜悯它们如同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生如蝼蚁,如同溺死在一场剑气滂沱的大雨之中。

  元凶看了眼陈平安手持之剑,剑斩托月山次数如此之多,剑锋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折损迹象,反而愈发锋芒无匹。

  元凶想起这把长剑带来的那份天地异象,联想到那几页只会口口相传的老黄历,大致猜出了此剑根脚,微笑道:“命真好,能够侥幸被此剑认主,当然命也够硬,接得住此剑,始终不堕落为傀儡。”

  自古仙兵皆自有灵性蕴藉,就像一个个桀骜不驯的存在,修士心性往往与之契合,往往会被自身炼化仙兵所影响,潜移默化,心性暴戾之人愈发凶狠,无情之人愈发道心冷漠,而且大道路上,稍有偏差,就会悄无声息带着主人走向一条大道岔路,最终修士承载不住,仙兵就能够脱离樊笼,重获自由,无论是那些岁月悠久的先天至宝,还是天材地宝的后天炼化,一步步提升为仙兵品秩,这就是天下仙兵一条共同的大道根祇所在,“无主”。

  所以每一位跻身十四境的大修士,对于仙兵的态度,就十分微妙了,绝不是多多益善那么简单的事情。

  许多上五境修士闭生死关,一旦不幸尸解,往往是宝光一闪,即便是大炼之物的仙兵,不会追随修士一同崩散,依旧会重归天地,之后就在某地隐匿起来,等待下一任主人的因缘际会。越是顶尖的大宗门,越不会刻意阻拦那些仙兵的离去,因为即便强行挽留下来,却只会为山头带来诸多莫名其妙的灾殃,得不偿失。

  不然以仙兵的珍贵程度,早就被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搜刮殆尽,所有归属早成定例了,人身天地三百多窍穴,对于飞升境和十四境大修士而言,开辟气府有何难,为何没有任何一位大修士,在本命气府之内搁满大炼仙兵?

  就像那只储藏有八把长剑的珍贵木盒,陆沉说借就借给陆芝了。

  白也除了心中诗篇,唯有一把仙剑太白作为攻伐之物。余斗除了自身道法,同样就只有名为道藏的那把仙剑。

  而蛮荒天下的旧王座,曾经每一位都志在登顶,合道十四境,之前攻伐浩然天下,也绝对不会盯着那些所谓的山上重宝,而是山水、王朝气运这些更加无形之虚物。

  元凶笑问道:“隐官接连递出三千剑,累不累,是不是该我还礼了?”

  陈平安那尊万丈法相,头戴莲花冠,青衫赤足,单手持剑,屹立在天地间。

  他的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有一道道紫金气萦绕法相脸庞。

  对于那三头苟延残喘的仙人境妖族修士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隐官之外的那四位剑修仗剑远游了,看样子,是要飞升去往一轮明月中?

  加上元凶说要还礼,是不是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双方形势就要开始颠倒了?

  陈平安不理睬元凶的询问,只是环顾四周,万里山河之外,还有不少隐匿各处的妖族修士,多是些托月山的附庸山头门派,是觉得近水楼台先得月?还喜欢看戏?

  心念微动,就是一番随心欲而起的天地异象,只见天幕一处云海翻涌,云海下方刚好就是一座妖族山头,白云最终显化出一只洁白如玉的巨大手掌,从云海中向下探出,大如山岳的掌心纹路如一条条江河溪涧,开满了碧绿幽幽的荷花,含苞待放,摇曳生姿,又有皎洁月光,洒落在座座荷池当中,蓦然之间,开出了无数朵晶莹剔透的雪白荷花。

  陈平安这一手术法,分明是偷师于赊月,而赊月当时又是模仿荷花庵主,被陈平安施展开来,七八分形似,神似犹有四五分。

  大妖元凶也无所谓那座山头的存亡,伸出一手,雷电粹然,凝聚一线,最终显化出一根鎏金满刻的长枪,是以一具远古神灵的尸骸炼化而成,属于元凶屈指可数的几件关键本命物之一。

  从托月山之巅,破空掠出,划出一道笔直长线,似长虹贯日,光彩夺目。

  陈平安微微皱眉,抬脚横移一步。

  在仙簪城那边,陈平安的道人法相,从头到尾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

  金色长枪带起的光线,从青衣法相肩膀处钉入,相较于陈平安的万丈法相,这条由长枪拖拽而出的金光,纤细得就像一条缝衣绳线,笔直一线,剑光一端在托月山,一端深入大地百余里,被一头鬼祟偷藏在大地下的托月山护山供奉,它手持一件白玉碗模样的重宝,猛然间现出真身,半蛟半龙姿态,将那承接金线的白碗,一口吞入腹中,然后开始以本命遁法迅猛横移,大地之下震动不已,响起闷雷阵阵。

  金线如刀刃,开始倾斜切割陈平安的法相肩头,激荡起一阵如刀刻金石的粗粝声响,溅射出无数火星。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攥住那根洞穿肩膀的金色长线,竟是未能将其掐断。

  陆沉先前问话无果,一直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强提精神,以心声与陈平安解释道:“是因为你身上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成为累赘了,不曾真正跻身贫道的那种虚舟境地。要说破解之法……”

  不曾想根本不等陆沉指点迷津,陈平安就已经直接大步横移,故意不继续出剑开山,就让大妖元凶先闲着。

  万丈法相再与那头托月山护山供奉反向移动,像是嫌弃它太过磨蹭,就干脆帮着它一鼓作气切割开自身法相的肩膀。

  陆沉这个局外人躺在莲花道场之内,都要替陈平安觉得一阵肉疼了。

  万丈法相同时伸手一抓,驾驭长剑夜游出鞘,握在右手之后,夜游蓦然变得与法相身高契合,再转过身,将一把夜游长剑笔直钉入大地,手腕一拧,将那条金色长线裹缠在胳膊上,开始拖拽那条真身不小的地底妖物,不断往自己这边靠拢。

  原本被天地灵气和山水气运浸染万年,变得异常坚固的大地山河,顿时软如泥泞翻涌,地下那头妖族真身,似乎察觉到了生死一线,施展本命神通,不断与托月山衔接山根,然后疯狂扭转身躯,试图向后逃窜,大地之上,不断蔓延出动辄长达数十里、百余里的沟壑。

  最终那条半龙半蛟的庞然大物,被陈平安从大地之下狠狠拽出,之后就那么被一点一点拽向竖起锋刃的长剑夜游。

  期间这头妖族真身不断蹦跳,使劲翻拱背脊,许多山头被巨大身躯翻滚削平,或是砸出巨大的山谷。

  陆沉坐起身,俯瞰这副画卷,这都不是什么钓鱼了,如人在岸上拖拽一尾大鱼,没什么术法技巧,就是比拼蛮力。

  结果那条真身长达数千丈的蛟龙之属,被一把钉在原地的长剑夜游,从头颅处切割开来,当场一分为二。

  一报还一报。

  至于为何这条托月山供奉不收起真身,一部分原因是吞食金线的缘故,大妖元凶好像有意让其保持真身姿态,再就是陈平安同时祭出了笼中雀和井中月,不多不少,一座小天地横空出世,刚好以十数万把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飞剑,笼罩住对方身躯。

  陆沉叹为观止,隐官与人打架,确实干脆利落。

  难怪都能够从曹慈那边占到不小的便宜。

  等到将这条托月山供奉分尸,陈平安这才左手持剑,继续朝那托月山那边递出一剑。

  一剑开山过后,陈平安这边缠绕手臂的金线随之消散,元凶手中又多出了一杆金色长枪。

  陆沉提醒道:“元凶这一手是在试探,好确定你身上那些大妖真名的分布形势,要小心了。”

  陈平安法相从原地消散,出现在千里之外,不曾想那条金色长线如影随形,这一次是直接钉向法相心口,陈平安伸手抓住长线,刚刚一把将其扯断,坚韧程度远输第一次丢掷而出,陈平安心知不妙,只是从那托月山之巅,就像绽放出一朵金色花朵,大妖元凶手中一杆长枪,竟然同时抛出千百条光线,速度之快,就连陈平安都无法躲避,那些金色长线在法相之内承载大妖真名处,激起一圈圈金色涟漪。

  能够成为蛮荒大祖的首徒,元凶的修行资质肯定不会差,合道托月山之后,虽说只能年复一年增加飞升境的道行,等于彻底失去了十四境的可能性,但是修道万年,停滞在飞升一境的所谓巅峰,确实巅峰得名副其实了。

  陈平安一剑斩向托月山,让那元凶再死一次,缠绕法相的金色长线一并消失。

  昼夜颠倒,黑幕沉沉。

  元凶抬头望去,是一座飞剑数量以数十万计的繁密剑阵。

  悬空剑阵缓缓向人间压下。

  这一幕,如天坠地。

  元凶双指并拢,默念道诀,另外一手虚托往上,掌心纹路道意流转,出现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宝镜,轻轻抬手,镜子高升,迎向那座从天而降的剑阵。

  陆沉感慨不已,不俗不俗,气象当真不俗。

  元凶这一手,无异于在“一隅”之地,施展了绝天地通。

  当然陈平安一样用意深远,事实上,在陆沉看来,恐怕天底下,再无比此举,更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好事了。

  那把井中月的飞剑大阵,剑剑仿佛从太虚中凭空跳掷而出,好似起一片秋声,蕴含万钧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