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叶湄 作品

106. 第一百零六章 我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北境的捷报和登城的祸乱一起,八百里加急送上了京。
 
 

    凉州的韩府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清算做准备,即便他们手上有韩泰勇亲手出的和离血书,也不得不防备皇帝在震怒之下,挥笔泼出诛连二字。
 
 

    韩氏宗族为了避祸,连夜开了祠堂将韩泰勇这一支移出了族,韩崝母亲齐夫人根本顾不得伤心,开了家中所有库房,连夜分家,提了自己的嫁妆单子将东西点出来,既然和离,就要做出个分家析产的样子,她捡着自己能保存的财物,一把拉到了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嫁了人的女儿,为让夫家不至另眼相待,更补了厚厚的财物以安其心,没娶妇的小儿子划出族谱直接改姓。
 
 

    整个韩府都陷在一股分离崩析的惶恐中,韩崝做为长子,又是武职在身的校慰,受牵连的概率极大,他也知道这一遭凶险,为使妻儿不受累,也是提前封好了和离书,散了家中大半仆妇,发还门下部曲归于宗族,彻底释清了两边的纠葛。
 
 

    他爹作为韩氏宗子时,整个韩氏宗族都在为他服务,部曲自然也尽归他调,现在大祸临头,除族虽然看似绝情,却是一支宗族里最常见的保存实力的办法,部曲还回去,也算是替他爹偿了一部分惹灾祸的债。
 
 

    来人低着头跪在凌湙面前,说完话后便一言不发,静等凌湙问询的模样。
 
 

    凌湙听了齐葙的介绍,便望着他问,“石晃,你家公子现今怎样了?遣你们来是暂投,还是有其他安排?”
 
 

    来人,也就是石晃,拱手沉声道,“韩公子如今卸甲待家,怕我等受拖累,故给了我等荐书,指了边城这里让我等来投,凌城主,我等不才,但有一股子力气傍身,愿为城主效力。”
 
 

    这就是要转投凌湙为主的意思了,且连对旧主的称呼都变了,可见这个石晃是个心思细密的,与他的外表倒是相差极大。
 
 

    凌湙眯眼看去,见他仍面无二色,且从入门开始就一直不卑不亢的样子,便在心里赞了一句,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便继续发问,“主难而仆散,虽为常理,却终归有违忠义,你另寻出路,或有苦衷,但弃旧主而去此为事实,于我而言,心中总归是存了疙瘩的,便是有韩崝荐书,也抵消不了你逢难背主的行为,石晃,你若没有个合适的理由,我是不会留你的。”
 
 

    石晃直着背跪在厅中间,迅速抬眼与凌湙对视了一下,之后又将眼睛垂落于膝前三寸,躬身埋头,半晌方道,“蒙韩公子赏识,容我等做了近身护卫,又提携安置,使我等免于寇祸之灾,按理我们是该生死跟随的……”
 
 

    说着便顿了一下,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唇角,才又继续道,“然,我等亦有生死大仇未解,韩公子家门不幸,救无可赎,他若身死,我等必顾其家小不遭人欺,他若侥幸得命,我等亦会念旧情以诚相交,却……却不能随其赴死,弃旧主之仇无可偿报之期。”
 
 

    旧主?韩公子?凌湙皱眉望着他,与齐葙对视一眼,又移向石晃,默等他解释。
 
 

    石晃捏了下拳头,轻声道,“卑下旧主静隐王。”
 
 

    凌湙心中一跳,身体不自主前倾,声音也低了寸许,矮声发问,“你有何凭证?”
 
 

    石晃埋头想了一刻,终是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上来,却是一方玄青袍角包裹着的小印,印体是色泽金润的田黄石,顶部浮雕云雷纹,侧环为一圈如意不断头的回字纹,因日久包浆生出一股浓郁的古肃威意,内里阴刻楷书“御赐骓灵雅榭”,字体苍劲豪迈。
 
 

    便是殷子霁也忍不住上前细观,口中不由喃喃道,“传言前静灵王深受先皇喜爱,便是小憩一方的雅榭都得了个御赐的印信,这竟然是真的?”
 
 

    石晃垂头不吭声,凌湙搓着触手温润的小印思量,觉得这事与他家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因果。
 
 

    这静隐王是谁呢?或者干脆叫他生前的封号,静灵王华琨。
 
 

    事情还得追溯到他那女强人一般的姑祖母身上,先帝因着宁柱国公府西山矿的事,降了公府爵位,又用妃位捆住了公府嫡女。
 
 

    他那姑祖母心高气傲一般的人,如何能受此羞辱?进宫之后一番操作,连番干掉了先帝原配,潜邸宠妃,以及生了子的高位贵女,而这个华琨,就是受母牵累,失了太子竞争力的倒霉蛋。
 
 

    当时华琨已将将成年,只待及冠之后就入朝领差,他母家实力也不弱,乃老牌侯府出身的贵女,宁柱国公府是新晋勋贵,凭的是从龙之功上位,而华琨母家是转存了几代的老牌豪门,就是常驻京畿,谁攻了京畿大门,这些老牌就认谁为主的那种狡猾氏族。
 
 

    华琨有这样的背景,又深得帝宠,太子之位眼看唾手可得,然而,不幸的是,他母亲在深宫里失了脚,没能守住高位,被他那姑祖母一脚踢进了冷宫。
 
 

    凌湙抚额,这事说来也是一桩勾勾缠缠的陈年旧案,对错已不可考,但华琨的死,确实有他姑祖母坐视不理的因果在里头。
 
 

    扶当今陛下上位,固然有报复先帝辱其尊严的仇,更因当时陛下的年纪正合适,好掌控,华琨已然成年,又深受先帝喜爱,他姑祖母不杀他,就已经是心慈手软了一回,可当今陛下年纪轻轻,前有华琨衬其卑,后有嫡母掌其行,日日郁闷,气阴逆折,终在某一年秋狩日,放群狼追驰,于林中困噬于已过而立的华琨。
 
 

    华琨朗昭日月之光,受众豪门推崇,知困未言愁,虽忧心其母冷宫受苦,却未对新后有分毫不敬,出行昭彰未备阴私,却未料人心不古,令心怀不轨者钻了空子,叫其惨死于群狼之口。
 
 

    当今陛下跟华琨就像镜子的正反面,华琨有多受人追捧,身份每提及便令人展颜,到了当今这里,就全成了讳莫如深的表面交际,便是令其死于畜生口下,当今也不肯轻解胸口气闷,一口咬定华琨犯禁,硬削其原封谥号,改隐王落葬。
 
 

    他姑祖母见人已经身故,便未行干预后事,静灵王府一夕崩离,幕僚门客尽散,家小发往荆北漳州,从此静灵王府在京畿便成了过去。
 
 

    石晃埋头眼神晦暗,凌湙沉默半晌,终是道,“隐王府如今……还有谁在?”
 
 

    “还有一女公子,现年九岁。”石晃轻声答道。
 
 

    凌湙顿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纠结,“你们……打算向谁讨债?”
 
 

    石晃轻轻动了下肩膀,终于抬头对上了凌湙的眼睛,“当今陛下,凌城主,您放心,我们但寻机会,会先脱离此处,必不会连累到您。”
 
 

    凌湙咳了一下,与殷子霁和齐葙各对视了一眼,无奈的不知怎样开口,这两人都是知道他本身来历的,此时也想到了其中因果,一时也纷纷尴尬了起来,不知道要怎样跟石晃解释这其中因由。
 
 

    最终,还是凌湙先开了口,试探着问道,“先静灵王的遭遇,我等亦知晓些其中细况,你们……对先敬慧孝纯皇后有何看法?没有觉得她其实也是,间接造成先静灵王死因的凶手?”
 
 

    石晃脸色先是变了一下,后又摇头道,“先静灵王妃死前留了口谕,只叫我们寻机向当今陛下讨个公道,未提先敬慧皇后半句,我等,自不会去找现宁侯府的麻烦,且就他家这样,不用我等寻机报复,一家子寥落纨绔,不肖两代必亡。”声音里充斥着满满的不屑。
 
 

    凌湙一声短促的咳嗽声起,忙又掩饰般的扭了脸,摩擦了一会儿田黄石小印,叹道,“既如此,便留下吧!”随即便将小印归还。
 
 

    石晃肩背陡然一松,忙双膝叩地,以头杵掌着向凌湙跪了一个响头,声音沉稳有力,“谢凌城主,此后我等必奉您为先,忠心效力。”
 
 

    说着又顿了一下,方又恳请道,“家中女公子亦跟了过来,卑下求请凌城主为其安置个妥善的地方。”
 
 

    凌湙哑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望向身旁跟着伺候的虎牙,“有空置的干净院落没?给女公子收拾出一间来。”
 
 

    虎牙眯瞪着眼睛,揉了好一会儿才清醒的回道,“有的主子,您旁边的院子一直有人收拾,可以立即入住。”
 
 

    凌湙皱眉,想问还有没有别的院子,结果殷齐二人竟赶忙叫好,帮着他答应了下来,“就这样安排了,行了,终于说完了,大家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应该还能休息一下,公子,你快去睡吧!这几天忙的眼圈都是黑的。”
 
 

    石晃也感激的替他家女公子道谢,“多谢凌城主,我替我家女公子谢谢您。”
 
 

    如此,凌湙便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了隔壁挪东西的声音,和一个清脆如莺般的小女孩声响隔空传来,“石叔叔,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么?不走了么?”
 
 

    石晃此时声音里带了丝轻松笑意,完全不似在凌湙跟前那般平静无波,只听他轻声哄着那小姑娘,“是,暂时不会走了,女公子,您先安置吧!明天属下带您去见见这里的主家,您记得称呼他为凌城主,可不能跟在韩府里一样,处处与人混着哥哥姐姐的叫了啊!”
 
 

    小姑娘的声音立时低落了下来,兜着一脸难过道,“石叔叔,我们还能回韩府么?韩峖多难过啊!我走了,就没有人陪他了。”
 
 

    石晃的声音也有些低落,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安慰小姑娘,“没事,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哦,以后他叫齐峖了,你别叫错了,会给他惹麻烦的。”
 
 

    小姑娘立时捂了嘴压低了嗓门,气音回道,“哎,哎,我又忘了,好的好的,我记住了,他以后叫齐峖了。”
 
 

    到隔壁响动结束,凌湙才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蛇爷早晨醒时来看凌湙,才被虎牙告知了半夜里发生的事,他老了,凌湙怕扰了他的觉,便没让虎牙惊动他,于是,导致他竟不知道半夜发生的事,便连隔壁院子里住了人,也还是早起时知道的。
 
 

    蛇爷探头望了眼凌湙的卧房,心疼的直捻着虎牙的脑袋,低声骂道,“以后再有人半夜敲门,定要来叫我,看把主子累的,他本来就睡的少,再叫半夜吵了觉,身子会熬坏的,你懂不懂心疼人?不知道把人往外推推,有话不能白天再说?真是,一丁点不机灵,改日还是得好好学学。”
 
 

    虎牙叫他戳的苦了脸,一声也不敢吭,凌湙半梦半醒的接话,“蛇爷,大早上的又说什么啊?多长时辰了?”
 
 

    蛇爷赶紧小步跑进房,一副期期艾艾样,“我吵醒你了?哎哟,怪我,怪我一时没收住声,你再睡会儿?天还早呢!”
 
 

    凌湙拥着被子坐床上发呆,眼有些发直,闷闷道,“蛇爷,我好像给自己找了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