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武周后世谈(三)

    皇帝盘膝趺坐御榻之上,而从容叙述时余音寥寥,回环不绝,震得满殿侍女战战兢兢,几欲昏厥在地,大概只恨体格太好,此时竟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幕,亦不能在此惊天动地的发言前无动于衷。沉默片刻以后,它浮出了一行字体

    陛下何意

    上天听不明白吗”女皇神色平静“朕在毛遂自荐而已。

    此语轻描淡写,却令光幕都微微晃动。显然,纵使穷尽历史一切的数据,也推演不出这样的“毛遂自荐”方才那连篇累牍的冗长叙述,由上而下由里而外将至尊所有缺陷曝光点明,凌厉尖锐不留余地;而如此不留余地的批判之后,皇帝所剩下的优势便唯有一个

    她没有后路可以选。

    但仅仅一个“没有后路”,又能打动什么呢再说,皇帝又真是“没有后路”么光幕悬在空中,浮出了第二行字陛下已经贵为天子,富有四海

    富有四海的皇帝口口声声自己没有退路,不是太可笑了吗皇帝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

    朕当然已经是贵为天子。但天下的事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来不是洛阳城内一道豉汁,便上下肃然,奉命唯谨的上苍说朕富有四海,可朕真正能够信任倚仗的,又能有谁呢朝中宰相都是或明或暗或急或缓的复唐派逍遥派,翼赞武周的臣子要么是佞幸要么是酷吏,贪图的不过是权位俸禄;而除朝臣以外,朕的宗亲也是一团散沙李显与李旦是必然要与朕势不两立了;便是太平,太平嘛

    她自袖中抽出一份奏折,对上方晃了一晃。褶子上字迹娟秀飘逸,正是太平公主亲手书写的笔墨

    从今以后,朕的女儿开口闭口,也只能是臣诚惶诚恐而已了。

    这一句喟叹轻缓而又婉转,沉静而又绵长,隐约带着不可言说的惆怅。当这样的喟叹与怅惘在女皇那高贵庄肃威严不可迫视的面容上浮现,如此强烈而明确的对比,足以让一切多愁善感者大为共情,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悯。

    不过,天幕依旧高悬于顶,默默注视,丝毫不动声色。当然,这绝不是皇帝的表情神态不够细致入微、引人入胜,而纯粹是黑历史实在太多,往事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掩盖如女皇这样的人物,是会为

    了区区儿女私情而惆怅不忍的么真要如此重视那点天家母子的情分,当日何必废黜庐陵王

    再说,太平公主走到“臣诚惶诚恐”的地步,难道又不是她这做母亲的一手推动的么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女皇机敏之至,一看这份示弱卖惨博取优势的手腕没有效用,立刻便一转攻势

    “当然,上苍知道朕母家的情状。武氏虽然显贵,但不过是毫无用处的纨绔子弟而已,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不过是倚靠着朕的余荫显贵到今日。而今武氏跋扈,多为不法,与新政也实在多有妨碍,朕也不能不下这个决心。

    光幕

    什么

    决心你要下什么决心

    旱帝面不改色

    上苍俯允的话,朕可以将武氏料理干净。

    一句话轻若无物,却真如狂风过境而泰山压顶,压得满殿的女官宫人摇摇欲坠,几欲栽倒在地,首当其冲的上官婉儿更是匍匐叩拜、缩成一团,恨不能沉入地板消匿无踪相较于天幕发言时随时随地无遮无拦的暴论,她们最为恐惧的反而是皇帝这云淡风轻的自陈,尤其是这自陈至关紧要,竟尔触碰到了某些尴尬之至的敏感红线时

    众所周知,皇帝为高宗天皇大帝所幸,由感业寺召入宫掖以后,曾经以莫须有的罪行流放兄长武元爽,赐死堂兄武惟良、武怀运,将堂嫂善氏鞭打见骨而亡;其手段之凶戾残忍,不像是在处置亲戚,倒像是在仇敌。原本以为彼时的至尊是一朝得势,街机发泄母亲被武家慢待的愤恨,但以今日倾吐的种种而言,这看似残暴的发泄之下,怕不又是什么精细老辣的算计

    高宗皇帝之所以能看上彼时一无所有的至尊,不过是因为她“别无退路”,所以敢作敢为;而为了证明自己的“别无退路”,至尊就必得施展最狠毒的手腕,切断与母家一切的因缘。

    当然,彼时至尊生母尚在,行事或者还略有顾忌;但而今而今与武家最后的牵连也烟消云散,一旦下定决心要向天幕展示自己的决绝,那么皇帝故技重施再展手腕,武家武家上下还能有人活着吗

    杀亲证道是吧

    a

    如果清理母家,似乎会动摇陛下的根基

    不错,自女皇临朝以来重用母族,武家在朝堂上的表现突出一个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主要作用为以各个角度各个方式从每一处意想不到的缝隙中扯女皇的后腿;但再怎么拉垮的亲戚终究也是亲戚,中古时代讲究的就是个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武家这十几位废物点心一字排开,那也是能在朝廷里给皇帝壮壮声势的别的不说,李昭德狄仁杰等忙着阴阳怪气大脑清澈如水的武三思武承嗣兄弟,往往就顾不怎么上与至尊斗法了。这不也算是蠢人的妙用之一么

    如此亟亟然清除自己的手足,弄不好就是地动山摇。

    但女皇相当之镇定。

    上天多虑了。”她平静道“就算朕保下武家,又真能稳定根基么穷极则求变,大概如此。

    在原来的历史上,女皇倒真的竭尽全力试图保住自己的亲族,甚至连武攸宜、武懿宗这种非人哉的贵物都咬着牙容忍了下来,但真到间不容发、底定生死的时候,这些被高官厚禄养出来的废物,起到过一丁点的作用么

    说白了,聪明人实在不能和白痴混在一起,否则他们一定能将你拉到同样的水平,然后以丰富的经验击败你。

    也正因如此,女皇在此简单一句平铺直叙之中,已经明白无误的袒露了心意天子对自己的手腕是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走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护持住皇权,那一定是已经穷尽了一切的手段而无可如何,所谓天命已失非战之罪;反观之,如果穷尽一切权术手段,都依旧只能是神龙之变的惨淡结局,那是否说明自己原本选择的道路,就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穷则变,变则通,一旦旧有的道路山穷水尽,那便只有引入外在强而有力的变革。

    譬如天幕。

    皇帝的性格一如既往的果决而凌厉,一旦察觉异常便迅速做出了当有的决断,当她披肝胆而向天幕吐露心声之时,其镇定坦率、冷酷决绝,便一如当日在感业寺说服高宗天皇大帝的口才。

    没有什么缠绵悱恻、打动人心的深情婉转,没有什么将心比心、真挚诚恳的高妙词藻,而只有最为赤裸裸的算计、谋划、利益切割坦诚自己的软肋,倾吐自己的欲望,将一切筹码与底线摆上台面,做此毫无遮掩的交换。

    与其

    说是讨论,倒不如说是在买卖交易啊。

    天幕毕竟不是高宗皇帝,没有政治动物那份冰冷漠然而处处算计的心境。它愕然片刻,依旧是大受震撼,以至于光影都微微晃动

    陛下的言辞是否太直接了一些

    能不能稍微掩饰一点

    太直接了吗”皇帝似乎反问,又似乎自承“或许吧。如若朕有太宗皇帝的能为,大概还可以体面一些。但以而今的局势论,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莫名其妙拉太宗皇帝下水,似乎实在不太像样。但仔细一想却又实在难以辩驳太宗皇帝能一辈子体体面面做他的圣君仁主,依仗的不就是天下无敌所向披靡的强军么有李药师有尉迟恭有长孙无忌做里子,将一切肮脏龌蹉血腥气尽数揽了个干净;做面子的皇帝才能清白无暇光芒万丈,自自在在的站在道德高地上对一切敌手指指点点呐。

    反过来,等里子实在兜不住的时候,太宗不也得披挂上阵,在玄武门撕一次脸皮么归根到底,不过是形势所迫罢了,行止体面与否,又是女皇可以选择的么

    不过这份坦然从容到近乎于肆无忌惮的权力欲望,依旧令天幕大为吃惊。无论在史书里领略过多少次强势人物的冷酷无情,等亲自见识这仅仅只为权力而转动的政治机器时,那震撼依旧无可言喻或许是女皇的处境尤为特殊,相较于寻常君主而言,她表现出的理性还更加显露、直白,几近于尖刻而不留余地

    当然,这种直白的权力欲总会招致本能的反感;人类迄今为止一切的道德准则,似乎都在排斥着这样浑然不可理喻的政治机器,要与如此冷漠、决绝的人物,也总是令人心生畏惧。

    只是

    天幕辉光闪烁,光屏之上终于更换了全新的字体,闪耀夺目、明白无误

    隶

    有人曾经说过,这世界上最出色的皇帝,应该摒弃一切不必要的个人情绪,成为皇权绝对的奴

    那么陛下,你愿意为你的皇权付出多少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