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的表哥 作品

第286章 冬至(第2页)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几人有的犹豫、有的坚决,他遂先开口道:“我随老师弹劾。”

    “好。”

    “我等一并弹劾李延业又有何惧?!”

    他们做事爽快,议定之后大家便署了名,各自回去写奏折。

    待众人退去,颜真卿捻须思考着这桩案子,眼神微有些忧虑,又迅速平静下去。

    他转头看向薛白,道:“上任第一天便来找,有难事?”

    “倒不是难事,但确是有事想请老师帮忙。”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名单,道:“这是哥奴想要举荐补王鉷、王焊等人阙职的名单。想必其中有些人可以弹劾。”

    颜真卿接过看着,道:“不仅有,还很多。比如他们想举荐为水陆转运使的宋浑。”

    薛白道:“宋浑是名相之子。”

    这说的是宰相宋璟,宋浑正是宋璟第四子。

    “不错。”颜真卿微微皱眉,道:“我与宋家是世交,宋家唯独这宋浑不肖,饮酒嬉闹,嗜好娼妓,他与哥奴关系亲近,被哥奴举荐为平原太守,结果宋浑于任上贪婪成性,多征收百姓一年的人丁税。数月前才被告发过一次。”

    薛白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件,或可作为证据?”

    “何处得来?”

    “另一个不肖子给的。”

    “正好可打哥奴一个措手不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有了默契。

    弹劾虽然不是太厉害的手段,但只要弹劾得又准又狠,自能让李林甫疲于应对,对右相府的声望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

    十一月初十,冬至。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了些,但圣人也不得不到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这是唐高祖立下的定制。

    祭天之后则是赐宴群臣,这是往日李隆基最喜欢的事,但今年也许是王鉷之死让他不太能大手大脚地挥霍,或是身体偶有不适,这场宴席没有太过盛大,每个赴宴的臣子赏赐了几双皮靴棉袜也就是了。

    御宴后,则有三日休沐。

    右相府早早就在筹备家宴,一家上百口人,自是热闹非凡。

    李岫眼看都安排好了,遂使人去请李林甫入席。

    忙完这些,李十一娘赶过来拉住他,笑道:“今年可不同了,却是由阿兄持家。”

    “莫说风凉话了,能帮衬我些便好。”

    “我还不够帮衬阿兄?对了,我夫婿迁官之事,阿兄可在办了?”

    李岫前一刻还在对着旁人假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杨齐宣强抢民女,置外宅妇,被弹劾了,听说了吗?”

    “什么?”

    李岫一愣,见李十一娘没有听说,抬抬手以示不和她聊,转身走开。

    他表面上还在学着支撑这个家,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了。

    转头看去,只见妻子从长廊-->>
                                         
那边走来,之后,他十三弟李崿走了过去,执礼唤了一声“阿嫂”,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说阿嫂想让兄弟迁官……”

    后面的李岫不太听得清,干脆大步走过去,等他到时,李崿已经走开了,他遂拉过妻子的手腕,问道:“十三与你说什么?”

    “讥讽你,连个官职都搞不定。”

    卢氏声音很轻,脸上还带着体面的笑容,说罢,自往女眷那边去了,特意在李腾空身边坐下。

    李腾空显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在一众姐妹姑嫂中显得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李林甫终于过来,在长安的上百余子孙纷纷起身,或唤“阿爷”,或唤“阿翁”。

    “坐。”

    李林甫招招手,要来一根拐杖,道:“冬至是佳节,幸而还不是上元节,有些事来得及……十郎。”

    “孩儿在。”

    “为父要你拟的补阙名单,你递到吏部了?”

    “还没有。”李岫道,“孩儿想,先威慑住陈希烈。”

    李家众人皆感疑惑,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当众说这些公务。

    “换言之,补阙名单还未被拿出右相府?”

    “是。”

    “那是谁泄漏了?”

    李岫一愣,抬起头来看向阿爷,感到万分茫然。

    苍璧捧着一叠奏折过来,递在他面前,小声道:“十郎自己看吧,只怕是……”

    李岫接过,摊开来只看了几眼,不由瞳孔震动,惊诧万分。

    奏折上都是被御史弹劾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他要举荐补阙的。

    “这……”

    “废物。”李林甫道,“老夫要看你出丑看到几时?”

    李岫既惭愧又气恼,转头看向这府邸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道:“阿爷,是有人通风报信。”

    “谁?!”

    一声叱骂,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向同一个人。

    李腾空见全家人都看向自己,干脆站了起来,看向李林甫。

    “十七娘,是你做的?”

    “不是。”

    “你前几日见了薛白,他随你一路到府门外。”

    李腾空有些被阿爷那凶狠的目光吓到,但还是摇头道:“我没与他怎么说过话。”

    皎奴道:“阿郎……”

    “贱婢闭嘴。”

    李林甫叱了一声,再深深看了李腾空,温言道:“坐下吧。”

    “阿爷?”李十一娘有些不满道:“她一句话你就信了?”

    “是你吗?”

    “当然不是。”

    李林甫脸色冷峻,盯着李岫的妻子卢氏,走近了几步,道:“那就是你了?”

    卢氏吓坏了,第一时间牵过身旁的两个小儿子,几乎跪倒在地上,道:“阿……阿爷,不……不是我……”

    “你现在知道叫我‘阿爷’了?”

    “我……我……”

    李林甫道:“十郎,你觉得呢?”

    一瞬间,李岫脸色煞白,背脊发寒。

    他目光落处,自己两个还年幼的儿子已经吓得默默流泪,妻子的手都在发抖,还紧紧扼着儿子细细的手腕。

    “十郎,你觉得是谁泄露消息?”

    李岫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办法在全家人的注视下与妻儿恩断义绝,因为没办法面对那之后颜面尽失的日子。

    但李林甫似乎就是要故意把他的颜面剥下来,当索斗鸡、肉腰刀、弄獐宰相……仿佛-->>
                                         
能忍受世人讥嘲才是真正的强大。

    李岫做不到。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支撑不了李家的门户了。

    “阿爷,我不……我做不到……”

    “带下去。”

    李林甫吩咐了一句,两个侍婢便上前,请卢氏随她们去问话。

    卢氏吓到魂飞魄散,死死拽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肯松手,一时间哭声大作。

    “阿娘!”

    “阿翁……别让她们拉我阿娘……”

    “够了。”反而是李腾空看不下去,道:“是我泄露的消息!”

    “是她!都听到了?放开我的孩子,是她泄露的,放开!”

    李林甫依旧没有让人停下,冷眼扫视着这些子女,真的不明白为何平生有五十个子女,竟连一个出色的都挑不出来。

    真是因他选择执宰人间二十年,耗尽了所有的福缘不成?

    下一刻,有婢子赶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查到了……”

    李林甫听了,没多说什么,拄着柺,走到了子女当中。

    “嘭!”

    一声大响,连卢氏都忘了哭,转过头,只见李林甫亲自扬起柺杖,猛地砸在了十三子李崿的脸上。

    李崿猝不及防,直接被砸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三颗牙齿掉落在地。

    “逆子!”

    “阿爷,我……冤枉啊!”

    “你与薛白会面,全被人瞧见了,还敢狡辩?!”

    “我没有。”李崿完全慌了,“我就想帮着阿爷,把薛白招为相府女婿,促成他与十七的婚事。”

    话音未了,李林甫又是一杖砸下。

    “啪”地一声响,拐杖断作两截。

    “拖下去关着,开宴吧。”

    所有人又是一愣。

    李林甫丢开手中的半截拐杖,恢复了平静,淡淡道:“冬至佳节,莫让一个不肖子坏了一家人的雅兴。”

    怒气略消,他才想起还得维持宰执的威严……

    ~~

    入夜,李岫走过西侧院,一路走到右相府的私牢前。

    “阿爷让我审审十三郎。”

    “喏。”

    牢门吱呀着打开,李岫端着一碗馄饨入内,走到把碗摆在李崿面前。

    “冬至,吃碗馄饨。”

    “有酒吗?”李崿声音含糊。

    李岫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小壶酒来,丢过去,道:“都给你。”

    “今日之事别传出去了,我好歹是个官。”

    “你怎么敢?”

    李崿道:“还不是你教我的?”

    “我?”

    “你很早就说,阿爷得罪了那么多人,以后我们怎么办。如今王鉷这一死,我觉得那天不远了……阿爷老了,我得为自己做打算。”

    “所以你投靠薛白?”

    “合作罢了,不丢脸。”李崿道,“他才多大年纪?能到这个位置,阿爷还想把十七嫁他,他还有贵妃撑腰,总之是不简单,我跟着他押宝,错不了。”

    “就这样?”

    “还不够?”

    李岫叱道:“你是阿爷的儿子!”

    “正因为我是阿爷的儿子,等哪天阿爷保护不了我,你看世人要如何待我!”李崿猛地把手里的馄饨碗抛开,喊道:“我做梦都在害怕,我也快四旬的人了,我也有妻子儿女啊。”

    “这不是你背叛家族的理由,-->>
                                         
阿爷门生故旧满天下,还有我撑着……”

    “门生故旧?有点脑子的都被阿爷杀光了,阿兄你就是个废物,承认吧,你不行。别拦着我,我只想巴结杨党混一个官位。”

    李岫大怒,指着李崿大骂道:“没志气的软骨头,背叛家门,你一辈子让人戳脊梁骨!”

    他手一伸,从李崿手里夺过那一小壶酒,转出私牢,仰头,将剩下的酒喝光。

    “咣啷”一声,酒壶被砸在地上。

    ~~

    “长至初啓,三冬正中。佳节应期,聊堪展思。竞无珍异,只待薛郎。空酒馄饨,幸垂访及,谨状。”

    一封请帖上的字迹飘逸,薛白拿着它看了,思忖了良久,末了,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

    他穿过下雪的长街,走到光福坊,在一间不算大的宅院前叩了叩门环。

    不多时,门打开了,李泌开了门。

    “既来了,不怕圣人怀疑你交构东宫?”

    “怕,但总归得到下一步了。”

    “我听说你阻止了右相府举荐官员补阙一事。”

    “是啊,李家人没信心了。”薛白道,“分赃吧,我拟了一个名单,都是年轻的能臣。这些年,老贼们把持朝堂,也该轮到年轻人出头了。”

    “李家人是对往后没信心,如今李林甫却还在。”李泌接过名单看着,皱了皱眉,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得赶在安禄山到之前把这些阙额定下来。”

    “我胃口不大。”

    “那我也得找人商议。”李泌笑着,引薛白入内。

    他没说谎,真的只有酒和馄饨。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李泌递了筷子,道,“张垍动心了。”

    “他消息倒灵通。”

    薛白一点都不惊讶,毕竟他摆了右相府一道。

    世人对右相府的信心正在一点点崩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