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病

    明德宗,客舍。
 

    月夜风凉,浅浅淡淡的山茶花香隐在风中徐徐而来。
 

    窗下,颜浣月穿着一件宽大的寝衣,半干的湿发披在身后。
 

    她一手撑在高椅扶手上拖着半边脸颊,看着泣泪白烛,口中低声背道
 

    “登琼州而访玉京,仰四极而抱寰宇,星辰为带,日月为佩,日月为佩”
 

    隔着一方桌案,一盏烛火,正在垂首提笔勾描一幅天极星宿图的少年随口提醒道“俯山河。”
 

    颜浣月忽而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此前背过这一篇,还是短短时间之内听她记诵,便也记住了。
 

    但他一边在纸上描画,一边以手掐算,不断在星宿旁添补着各类阵法变幻之法,似乎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边的星宿图上,并没有发觉到她的注视。
 

    颜浣月收回目光,闲闲地“嗯”了一声。
 

    口中念道“俯山河而临尘烟,入世情而远情怨,痴妄皆空,欲憎终散,抱元守一,虽熙熙攘攘,立此间一如万里寒宫阙”
 

    “颜师姐。”
 

    对面的裴暄之侧脸上映着烛光,正眉目低垂,一边以细细的小毫笔尖勾连着北方七宿,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断道
 

    “天色不早了,你心口的伤损了不少元气,这几日莫再劳心费神,还是早些休息吧。”
 

    颜浣月随口附和了一句,但却并未听从他的意见,理了理半湿的长发,继续背了半个时辰。
 

    待头发差不多快干了,彻底将这篇内经背完,才去起身往床边去。
 

    一阵水汽清香从身旁拂过,裴暄之长睫颤颤,笔尖微顿。
 

    他盯着墨色正浓的笔尖看了许久,明知该往何处下笔,却始终落不下去。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
 

    见她已将一床被子推到床内,解了一半床帐挡光,自己坐在床尾掐诀打坐。
 

    在他身后,烛光未能涉及的角落里,窗外清冷的月光漫到掉漆的旧木椅上,与他一同沉默着。
 

    她背了半个多时辰的清净经,他幼年时就已听熟了。
 

    那时随先生待在天堑之畔,虽病饿交织,却还要时常复诵先生口授之书。
 

    几年之间,风雪苦寒、死生朝夕,背诵一类的事于他而言很是轻松,这些经籍他背得极快,却也只被他当成获取先生给的半块冷馍的任务罢了。
 

    这世上许多经籍,在许多时候,又何尝不是人填饱肚子的手段呢
 

    他原本对此篇并未有什么成见,可今日她不断重复的那短短百余字,却似是一个又一个细细的冰刺,一下一下刺入他心口。
 

    不痛,却带着一股不堪细想的寒凉,令他那点本就松动不堪的希冀悄然瓦解,将无数不安与慌乱混入心血,不受控制地渗入四肢百骸。
 

    幼时先生说他乖戾难训、自私重利,因此罚他罚得极狠。
 

    先生从不会动手打他,无论寒冬腊月还是炎夏酷暑,都只会
 

    问他,“这次你自己觉得该去外面跪几个时辰”
 

    他不是个喜欢硬碰硬让自己挨罚受罪的性子,为避责罚,他也很快就学会了伪装成先生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谦和、克制、守礼。
 

    时间久了,这些伪装像是真的,也像是假的,他或许是做到了一些,也或许从来都只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性情。
 

    如今哪些是他,哪些不是他,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
 

    痴妄皆空,欲憎终散
 

    若他只是她的熙熙攘攘呢
 

    他望着颜浣月白皙宁静的面庞,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始终都像一抹虚渺的,遥不可及的痴妄。
 

    他如今想要的不多
 

    可若扪心自问,却也并不少。
 

    裴暄之放下手中的笔,垂眸看着桌案上的纸张。
 

    天极星宿纵横星盘,似可经这凡俗纸张窥其浩瀚无垠、深邃壮阔,尘世累累,平生所历,皆若毫末,不堪一字。
 

    见广博而知渺弱,奋一世不及蜉蝣。
 

    一十余载,穷心竭力,奔波染尘,仰天时卑如蝼蚁,顾后土贱若残蝇,然
 

    此间万事稀疏,生死无常,毫利相争,自顾不暇,孰不为己图谋
 

    他的手从宽大的白色寝衣衣袖中探出,修长白净的手指按在黑漆书案上。
 

    低眉敛目,面色沉静,全身上下一派安然的模样。
 

    神魂之中,道道金雾狰狞如鬼,自相残杀。
 

    骤然一道三清铃响彻识海,纷闹骤然平息,神魂之内,寂寂无声
 

    颜浣月此番失了些许心头血,为了运气调养,打坐的时间便也长了许多。
 

    等到月上中天之时,她才散开指间法诀,缓缓睁开双眼,抬手挑开半遮在她面前的床帷。
 

    抬眼看去,昏黄的烛火似轻纱一般,深深浅浅地铺陈于屋内桌椅杯盏之上。
 

    不远处的黑漆桌案上,蜡烛不停跳跃,燃剩了短短一截。
 

    裴暄之一身白衣,亦披着一袭晃晃悠悠的烛光,正伏案而眠。
 

    一旁的窗还开着,月影与烛色相接,桌上摊开的书页悠悠哉哉地翻过一页。
 

    他衣袖浮荡,手腕下压着的那张星宿图也几欲飞升而去,却始终挣脱不出他那瘦骨突出的手腕。
 

    睡得这么踏实,看来这次的情潮已是平稳渡过了。
 

    颜浣月掐了法诀防他被惊醒,这才下床将窗户关上,屋内的细微的风波才渐渐止住。
 

    用灵力将他挪到床上安置好后,颜浣月径自到桌边端详着他画的那幅图。
 

    很寻常的一幅图,学奇门一系的人总要时时默画增进记忆的,就算是一旁所写的许多小字,也是如此。
 

    他的笔触向来干净利落、规矩整齐,任何一笔都透露着克制与内敛,并不格外追求独特,因此看起来很是简洁明了。
 

    颜浣月大略看了一遍,按着他所写的推演掐
 

    指算着方位,推算了几列字,最终却是前后左右进退无定,东西南北一团乱麻。
 

    不知他写在星宿旁的推演之辞到底是为了指向何处的。
 

    或许只是想到哪里,笔墨就添到哪里,这其中梳理的法子也就他自己清楚了。
 

    颜浣月歇了窥探他练笔所指之地的心思,用书将那图压着,吹灭了蜡烛,亦入帐中重新瘫开一床被子就寝了。
 

    梦中她站在高大的仙鼎之下,焦骨坐在云雾缭绕的仙鼎上哼唱着若有似无的歌谣。
 

    焦黑的脚骨一下一下磕着被烧得通红的仙鼎,发出叮叮咚咚的金骨之声与之相合。
 

    颜浣月回首望去,身后无边无际的来路上,血洞遍布的阴沉天空安静了许多。
 

    “愈合不了的,得承认这些。”焦骨说道。
 

    焦骨抬起手,将一只食指伸进黑咚咚的眼窝里,只能说尽量不要让它卷腥风下血雨,也最好不要让我将这里撕扯得更加破烂。33”
 

    颜浣月抿唇看着她,不言不语。
 

    “很奇怪吧,受伤过重的人多少会有些自毁之意,沉浸于苦痛之中,有时竟格外地令人着迷,自怜自艾,自伤自怨,躲在痛苦中,如此安全这并不少见,我也并非特殊。”
 

    焦骨一手撑着下巴看着颜浣月,白色烟雾从她空荡荡的口眼之中飘来荡去,衬托得她像是一截年深日久的枯木。
 

    “还有许多要祭我之事,切莫分心他顾,亦莫与己相负。”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远处缭绕而来。
 

    焦骨怔了怔,低声说道“分明饮了心头血,为何裴师弟还是这动静”
 

    骤然惊醒,颜浣月缓缓睁开眼,纱帷之内,昏晓混杂,正是拂晓时分。
 

    她睡眼惺忪地将手伸向一边,果然摸到一处烫手的肌肤,不禁轻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说道
 

    “昨夜伏案而眠时也不知阖窗,我就猜你多半会因此招病。”
 

    裴暄之被她打了却也不恼,只捂着被子咳嗽着,咳得天旋地转、泪眼朦胧。
 

    这会儿头痛欲裂,他只得将手从暖意满满的被窝里伸出去按着眉心,带着倦意闷声闷气地说道
 

    “不全是忘关窗的缘故。”
 

    他本是晕了过去,她却以为他是睡着了。
 

    此番多日未曾应灵,方一玄降,还未出纸胚,就突遭一击,被打碎了纸胚,损了神魂之气。
 

    不知陆慎初去西陵的路上是如何得罪了那一帮人
 

    不过他自己却也是因此身躯空守,染了风寒。
 

    唇边依过来一粒清香四溢的丹药,裴暄之眨落热泪,昏昏沉沉地将药抿入口中。
 

    转瞬即逝的清甜过后,一阵苦涩充斥齿间,连似灼似痛的呼吸都弥漫着艰涩的苦味,冲得他喉间灼热,连咳嗽都被压住了。
 

    颜浣月躺在床侧,右手往枕下一抹,从藏宝囊中摸出一颗糖来塞到他口
 

    中。
 

    近几日消耗甚多,稍过一会儿还要起身修炼,她此时身沉口懒,也没有与他谈天说话的精力,抬手按在他额头上,将灵力散开。
 

    头晕目眩的感觉稍有缓解,裴暄之抿着糖,安安静静地枕在软枕上被她温暖的掌心“镇压”着。
 

    “颜师姐,被子里好热,我一直在出汗。”
 

    颜浣月轻声应道“嗯,出些汗也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能轻松一些了。”
 

    颜浣月在明德宗待了几日,再未被牵扯进虞氏的事情之中。
 

    裴暄之这场病竟有些出乎意料的严重。
 

    她不好在他面前多问,但猜测约摸是渡情潮时不管不顾地耗损太过。
 

    虽饮了心头血,但他还未有时间彻底吸收调养过来,又枕着凉风酣眠一场,致使这病来得又急又凶。
 

    这几日他总是昏昏醒醒,一粒丹药管不了两个时辰,就又会发热冒冷汗。
 

    整个人病恹恹地,喂饭也喂不了几口就不愿吃了,原本也不大康健,几日里又消瘦了不少。
 

    裴暄之倒是甚少表述自身病痛,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他向来乖觉,看得清分寸,晓得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清楚什么是徐徐图之。
 

    他知道前几日她因何才愿意惯着他,期间许多次她分明只是在强忍着他。
 

    她不是沾染几次就能顺便喜欢上谁的性情,如今他渡了情潮,她也只像是完成任务一般。
 

    若还仗着有过肌肤之亲得寸进尺、求东要西、口不择言,逼得太急,显得太过自私自利、忘恩负义,恐怕反倒会得罪她。
 

    最好在这个时候懂事一些,那几天的事暂且提都不要提,将来
 

    因而他无事时并不怎么打扰她,薄薄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很少言语,比窗外的春风还要安静。
 

    除非颜浣月修炼间隙闲下来喂他吃饭时同他说话,他才会应答一二。
 

    封长老来看过,只说他根底有所好转,然不知何故,这次风寒确实侵身不浅,来势汹汹。
 

    不过他如今的身体比之以前已好了许多,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只是丹药乃草药精华所成,他这身体不太能承受得住,如今暂且先不要给他用了,还是需熬药温养。
 

    因而颜浣月一边修炼,一边还要照看裴暄之,时时有事牵绊着,倒也真是没有空闲去格外打听虞氏那边的事。
 

    不过纵是虞照活了下来,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自然更是折磨。
 

    只是裴暄之从渡过情潮后就有些古怪,先是那夜她背书时,他们对面相坐,他从未抬头看过她一眼,而后就是病中。
 

    他以前看她时,目光总是很淡定坦然,甚至有时还会显得有些过于明目张胆。
 

    可如今一旦与她目光相对,他就会状似无意地别开目光。
 

    再随口搪塞几句“我头晕。”“颜师姐,药太苦了。”“师姐,我自己吃吧。”
 

    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在黑暗中低声说道“颜师姐,你给我的东西我都知道,多谢”
 

    知道他在在意什么,颜浣月心里竟有些轻松。
 

    他不曾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粉饰太平,也不曾过度反应。
 

    就算颜浣月认为他身负魅妖之血,对他存有颇多容忍,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如今却也不免感到几许舒心。
 

    魅妖倒也没有传言中那样不堪。
 

    接连五日,每夜她睡下时,枕上都会放着一颗灵气均匀的五行灵石,这种东西很少见,他却能拿出来五颗来给她,不知是不是掌门私下给的。
 

    她这次也没有特别客气,饱饱吸了两颗,因心头血丢失元气也逐渐被弥补了过来。
 

    近日照顾病患、吸取灵石,又是还要接待前来探病的各宗门中人。
 

    临到天衍宗众人准备离开明德宗时,颜浣月才从前来探病的同门口中听说神都门同虞家就秘境之事商议的结果。
 

    两家私下解决,不经巡天司之手。
 

    或许确定了是虞照同谭归荑此前确实吃过不该吃的东西,因而虞家反而未再大肆声张、寻求公道。
 

    只要求废了谭归荑五成修为,恐怕是担忧谭归荑会起杀心,倒是没大胆到敢在废了她一半修为后还让她照顾虞照后半生。
 

    在此之外,谭归荑的师父思鸿长老还需协助虞氏护住虞照性命,若将来虞氏寻到良法,思鸿长老还需帮他修复身躯。
 

    那毒是颜浣月拿傅银环的血肉为引,又加了许多毒物药物多炼。
 

    那些毒物药物不断溃烂肌肤,侵蚀骨肉,只能暂且消耗他人灵力压制,想要真正彻底止住都不知要耗费几年光景摸清药方。
 

    想修复
 

    除非他们能摸清药方,并且找到傅银环。
 

    颜浣月坐在床边看着手中平静的黑褐色汤药,她的面容映在其中,分不清是明是暗。
 

    白瓷勺入碗,她的面容也立即破碎开来,她搅着手中滚烫的汤药,一边搅,一边往白瓷碗中吹气。
 

    周蛟同李籍、慕华戈坐在屋内桌案边,对虞照的遭遇皆是唏嘘不已。
 

    颜浣月面不改色地听着,舀了一勺药,吹了吹,待温了,才递到裴暄之苍白的唇边。
 

    裴暄之启唇抿了一口,苦气冲鼻,他发狠将药咽了,却也忍不住转过头咳嗽了起来。
 

    周蛟不明就里,显出探望病人该有的殷勤与担忧,疾步过去看了看咳得满面通红的人,说道
 

    “颜师姐,瞧把他烫的,这几日我暄之老弟也不知怎么在你手底下过活的。”
 

    说着极为热心妥帖地接过药碗边吹边搅,乐呵呵地递到裴暄之面前,说道
 

    “裴师弟,这药闻着就苦,一勺一勺吃着更苦,我有经验,等凉一些了你一碗闷了,立即噙一颗蜜饯甜嘴,不必这样一勺一勺地受煎熬。”
 

    裴暄之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上,神色莫辨,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些
 

    许近似感激的情绪,“真是多谢师兄提醒了。”
 

    周蛟听了,像是得了什么肯定,更加殷勤地搅着汤药散热。
 

    颜浣月看他将药搅凉得差不多了,才说道“他受不住的,我此前也照你这么说的让他一口气喝了了事,谁知竟全吐出来了,碗也扣到床上弄得满床药味,只得一勺一勺喝了。”
 

    说着接过周蛟手中的药碗,继续喂他,安慰道“忍一忍,等喝完了再给你蜜饯吃。”
 

    裴暄之“嗯”了一声,继续毫无怨言地“吃苦”。
 

    周蛟双手抱臂立在床边,看着裴暄之忍苦忍得泛红的眼尾,只觉得他为了讨好颜浣月还得眼带笑意。
 

    但也或许是受苦太多也很难真正地笑出来,因而藏匿在他眉眼间的某种情绪,多少显出些令人心酸的意味。
 

    虽丢失十多年,但怎么也是天衍宗掌门之子
 

    周蛟深深地认为是身体的局限迫使人无法真正地从内心站立起来,才会得了一丝关怀照顾就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