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病(第2页)

 

    裴暄之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原本是天之骄子的虞师兄
 

    周蛟忽然觉得世事当真无常,想起虞师兄的遭遇,仿佛只是梦中恍惚间听闻的一般,他嗅着真实的苦药味,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裴师弟,你这样,突然大病一场,难免耽搁事儿。我看,不如以后我周家专门请个人照顾你,这样对你而言便于专心休养,也省得颜师姐修炼之时还要额外费神看顾你。”
 

    裴暄之看着颜浣月略有思索的目光,立即否决道“劳烦周师兄费心,封长老说我身体根底恢复得不错,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
 

    周蛟了然,适可而止,又转了话题,乐呵呵地说道
 

    “那桌上那些补品颜师姐记得收好,明日就要走了,我说要不要一起去再同虞师兄道别若都去,我再去同其他同门说。”
 

    慕华戈和李籍当场便应了,颜浣月神色间滑过几分清晰可见的惋惜,也叹着气应了下来。
 

    等随众人去探望虞照时,她却被挡在门外。
 

    同门们对虞氏此举颇有微词,颜浣月却甚是坦然自如,只说道
 

    “虞师兄如今不好,他们心里难受,我是该迁就一些才是。”
 

    回去的路上,周蛟无不可惜地说道“隔着纱帘不让人看,连话也说不出来,我听虞家那位小十七说早前几日人都快成脓水了唉,真是受苦。”
 

    来晚了的的薛景年独自往虞照所居的客舍来。
 

    抬头望向春风暖阳里的紫藤花瀑,恰见一抹雾粉身影跟在一众人末尾从院门前走出来。
 

    他呼吸轻了许多,顿住脚步,立在原地等着她。
 

    颜浣月见他似乎有些气色不佳,不知他不往院中走,反而等在那里想做什么,等路过他时,却听他说道
 

    “谭道友自去年冬日起,便时常心口不适,当日在长安也是为了疗养心病,她因这病憔悴了不少,每日强颜欢笑”
 

    颜浣月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开口问道“所以呢”
 

    薛景年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玉匣递到她面前,
 

    “虞师兄剩出一些心头血留给她,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莫要因此怪她。这是横山雪顶之下的白玉雪晶,是我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你拿去治伤。”
 

    颜浣月抬眸,半笑不笑地说道“你是说我会因此怪罪她多虑了,我倒是不嫌她喝了那些血,只是可惜令她也因此生了溃烂,这雪晶,你还是拿去给谭道友吧。”
 

    薛景年往前迈出一步,赤缇衣袍的衣摆轻轻飘向她的方向。
 

    他垂眸看着她的双眼,低声说道“你心里还记着虞师兄,裴师弟可曾怪你他若借此与你为难,或趁机为难你,我”
 

    颜浣月随口说道“裴师弟知晓我只是在救人而已。”
 

    薛景年莫名一笑,“他如此大度他若如你所言,对你剖心头血救虞师兄的事毫无芥蒂,那只能说明你在他心里根本不重要,他如何配做你夫君”
 

    颜浣月说道“这倒也无可厚非,我们成婚原本就并非为着什么男女之情,我也不关心我在他心里重不重要。”
 

    薛景年骤然眼前一亮,忍不住反问道“可是你了解他吗你我一起长大,我和他,谁才是你真正最了解的”
 

    颜浣月反而因此一问浅浅地笑了起来。
 

    眸光如水,星星点点,春风拂动她的发丝,像一个柔软的梦境。
 

    薛景年不禁暗暗倾向她,她身上薄薄的馨香化散于他鼻尖,令他衣袖中的双手无意识握紧。
 

    颜浣月挪开半步,从他身边走过,淡淡地说道
 

    “日久也难见人心,我不可能真正了解任何人。裴师弟若伤我害我,我收拾起来倒也方便,等闲锁起来关着,他也闹腾不出什么来,掌门同我也都能放心。而你,薛师弟”
 

    薛景年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蹙眉说道“你不许叫我师弟,我虽比你入门晚,但我比你还年长一月。”
 

    颜浣月想着,她死时二十三岁,而今又多活了一年,怎么也比才十九岁的薛景年寿数高上一些。
 

    何况她入门早,就连年长许多的李籍还要唤她一声师姐,就是薛景年自幼嘴硬,只唤她的名姓。
 

    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薛景年,目光平静地像是看着道旁的一颗普普通通的树木。
 

    “而你,薛景年,虞家不比薛家,谭道友能从虞家脱手,却很难从薛家脱手。同样,你若害我,我要报复时,恐怕很难吧。”
 

    薛景年有些惊讶于她这般死气沉沉的目光,暗暗咽了咽口水,低声说道
 

    “虞师兄并非谭道友所害,你别这么说她你竟是这么看事情的平白无故的,我害你做什么”
 

    颜浣月瞥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离去了。
 

    薛景年始终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走在最前方的周蛟回首望了一眼,见万里碧空下,花草木叶间的小径
 

    上,远远行来一对衣衫飘扬的男女。
 

    周蛟怔了怔,又随口问道“对了,薛师兄,怎么今日不见宁师兄”
 

    薛景年停住脚步,“听说宁师兄旧日问世时解决过的事如今又出了问题,因此被封长老安排去平定此事了,宗门那边也派人前去了。”
 

    李籍惊讶道“宁师兄行事也有留下遗漏的时候”
 

    薛景年说道“这世上哪有万全之事不过此番也并非全因宁师兄的疏漏”
 

    “听闻当年原是一桩尸妖作乱之事,杀了一户人家,吞了八口绝阳之气,那尸妖也未成大气候,师门收到消息倒也算及时,宁师兄处置得也顺当。”
 

    “极阳之地,桃木烧尸,后将烧尸之地以三重熟土、三重生土交叠封葬,并亲自为当地百姓煮三日无事汤分发。”
 

    颜浣月静静地听着,宁师兄与苏师兄皆出于掌门座下,行事最是妥善,照此法也很少会有出现问题的可能。
 

    “我那日在时,听封长老说如今又闹起了尸妖之祸。”
 

    颜浣月蹙眉道“既已了结,又出祸乱,可知是何缘故”
 

    薛景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转头看向一脸好奇的周蛟等人,扬了扬下巴,负手说道“这倒不知。”
 

    周蛟有些不满地说道“原来薛师兄也不知对了,薛师兄,神都门的人看到我们都不好意思见礼,你这几日为何却没少去明德宗刑堂三天两头的,是去问罪的,还是去问安的”
 

    薛景年唇边的笑容逐渐凝固,转身摆了摆手,甚是洒脱地说道
 

    “这世上还能有人不犯错吗她当时只是慌乱之间想要活命罢了,虞师兄尚且可以体谅她,我也只是去细问当时经过,你们先回去收拾,我去看看虞师兄。”
 

    周蛟皱了皱鼻子,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着颜浣月,
 

    “我还说为何你不愿让薛师兄登门探望你与裴师弟,原是怕被气得吐血啊。”
 

    李籍说道“此事看起来,那谭道友也确实是拉人挡灾时惊慌失措了,虞师兄也运气不好,用了颜师姐的心头血,没想到竟然”
 

    周蛟烦躁地说道“这么会体谅人,若当时拉的是你呢”
 

    李籍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说道“那自然是以命抵命,我同她又没有交情,说两句不疼不痒的体面话怎么了”
 

    “谅解她的是虞师兄,人家乐意受活罪,连虞家都没说什么,咱们抱不平个什么劲就你一天话最多,最能得罪人,不过西陵周氏的子弟,家底厚,在外面胡言乱语到底也有人撑腰呢。”
 

    周蛟一恼又想上手,李籍损完人立即就走,脚步变换之间,周蛟一时竟未能追上,更气了。
 

    颜浣月见他们闹个没完,便借口房内的行李都还没有收拾好,自行离去了。
 

    刚推门进房,就见裴暄之靠坐在床头上数着铜钱。
 

    颜浣月也没打扰他的兴致,收拾了一会儿行李,见他还在全神贯注地摆弄着那一小把钱,不禁
 

    问道
 

    “你数了好几遍了,是在愁缺钱花吗”
 

    裴暄之笑了一下,又立即脸色一变咳嗽了几声,右手指尖捏着最后一枚铜钱,扔到锦被上的小铜钱堆里。
 

    铜币相击,一声清响。
 

    他呵了呵发凉的双手,复又将那点儿铜钱一个叠一个垒起来,随手收进袖中,带着笑意轻声慢气地说道
 

    “数着解闷的,你别担心,我能赚钱。”
 

    颜浣月对此也不甚在意,更没觉得他能有到哪里赚钱的机会,因而说道“若缺了你尽管开口。”
 

    裴暄之远远地望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北地春日来得晚一些,第二日离开明德宗时,封烨长老言道外门弟子需于十日后先到北地溪川、横宿诸地辅助春耕。
 

    颜浣月原本想请一位内门的师兄将裴暄之送回去,可如今他突然一病,熬药之类的琐碎事倒也不好麻烦别人,便仍得与他同乘灵驹法阵车。
 

    天衍宗众人临行前明德宗掌门温俭前来相送,对晚辈们亦是一番勉励。
 

    等灵驹走出二里地后,裴暄之才揭开一张锦布,锦布下是一张拓木弓,三支寒铁箭。
 

    “颜师姐,这是林道友给的,她说近几日之事拖累了你甚深,暂时不知相见了该说些什么,这弓与箭,望你暂且收下。”
 

    这次林笑枫并未因为谭归荑丢掉眼睛,可却眼睁睁看着虞照替代自己被自己的师妹扯去挡灾,也不知她如今是何种心情。
 

    颜浣月撩裙坐到裴暄之对面,拿起拓木弓,感受着这略有些沉重的力量,试着拉了拉弓弦,却未能将弓拉满。
 

    她那看似细瘦的手指像是坚硬的鹰爪一般,骤然咬牙聚力将弓扯满。
 

    忽地松指一放,弦悲如裂,一股寒风掀开了窗边的纱帷,吹得车顶上方的黄符一阵飘然,正赶路的灵驹俄而仰天长嘶。
 

    她仔细看着拓木弓上的纹路,叹道“可惜我于弓道一途而言,准头不算太高,这弓箭给了我,多少有些浪费。”
 

    裴暄之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闻言倒了一杯热水握着,很是寻常地说道
 

    “颜师姐刀风凛然,不至于一点准头没有,若怕不能精准杀敌,只需用符篆增加威力就是,旁人一箭正中眉心,师姐一箭炸其上半截身子也是一样的。”
 

    颜浣月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将弓箭收入藏宝囊中,转而问道“头还疼吗”
 

    裴暄之摇了摇头,却明显还有些精神不振,喝了一杯热水后,捂着披风倒头就睡。
 

    他这几日觉太多了,颜浣月也不去打扰他,转身跳出马车御剑跟在上空,行于道旁枝桠之上,野风盈袖,远眺河山。
 

    出发时他们二人先行,不到一日却也落到同门之后了。
 

    日暮时分,暗蓝天际边洒染彤粉云霞,几只飞燕翩然投入林中。
 

    颜浣月站在车辕边估算着抵达同门约定的小镇的时辰,却见两个人影忽地从前方小山坡上跑下来,鬼撵似地往这边跑来
 

    。
 

    二人所踏步法极为相似,一步走巽跑震,一步行坤逐兑,势如风雷急雨,快而轻灵,显然出于一门。
 

    那二人等到了马车附近也不停歇,一溜烟义无反顾地向后方蹿去。
 

    尘风忽地扯起车檐上的铜铃和颜浣月的裙摆,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等他们跑过去许久才稍稍安定下来。
 

    颜浣月返身将车门推开一条小缝,见方才已经吃了药的裴暄之仍还抱着披风酣睡着。
 

    忽而闻听有人远远地喊道“停车”二字。
 

    她缓缓阖上门,掐诀将四角铜铃封上,扶着车门向后看了一眼。
 

    却见那二人抡着那四条不太熟悉的腿,在大路上生生转了个大弯,齐头并进,带着一串飞尘向马车跑来,远远道
 

    “停下死丫头,说你呢,还看什么看停车”
 

    颜浣月漠然回首,向前扔出一颗丹药,灵驹仰头轻松咽下,路旁新树似电光一般从她余光中闪过。
 

    “停下死娘们”
 

    一只手从灌着风的衣袖里伸出来,死死扯住左边车辕,追车的人腿抡得都快要看不清形状了。
 

    又一只手握住右边车辕,颜浣月左看看右看看,还未开口,右边那个人就已掏出一把刀爬上来指着她的脖颈。
 

    那人跑得面色血红,满头大汗,目光在她手上寻摸了一圈,原本想寻找缰绳,却见这马车竟没有御马的缰绳。
 

    颜浣月正要将二人踹下去,灵驹却忽然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
 

    她回首看了一眼紧闭的车门,却听里面的人咳嗽道
 

    “姐姐,这劣马挣脱了缰绳带你我至此,多亏了二位英雄才救了你我二人,何不请二位进来饮一盏茶水聊表谢意。”
 

    低头嗅着草香的灵驹不满地打了个鼻响。
 

    它是裴氏一族豢养的灵兽,哪个不夸它是良驹善兽,这个还没它岁数零头够的小崽子竟然敢说它是劣马,就是他故去祖父也不敢这么说
 

    颜浣月抿着唇看着那雕镂花纹的车门,何尝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左边的人也从车辕翻了上来,亦摸出一把刀指着颜浣月,不耐烦地说道“废什么话,赶紧滚下去把车腾出来,省得我动手脏了我的刀”
 

    说着,他打量了颜浣月几眼,继而收了刀去握她的衣袖,眉开眼笑地说道
 

    “原来是个这么水灵的妹妹,不走,不走,留下来与哥哥同乘,让你家弟弟下车,给咱们三个腾腾位置。”
 

    颜浣月躲开他的手,泰然负手道“二位匆忙赶路,不知有何急事若当真事急,我们自可送二位一程。”
 

    右边那黑脸汉子扬眉道“三哥跟她废什么话仙门那些人要是追来,我们还活不活了”
 

    左边那个留着三条短须的白面男子说道“屁还不是大哥大嫂望着一点儿风就让咱们跑的那些人只是落在镇子上歇脚,不一定会跑到咱们那里去,咱们今日不如赶着马车往远处逛,也抽空当当新郎
 

    ”
 

    那黑脸汉子反应了过来,看了看颜浣月,舔了舔黢黑干裂的嘴唇,声音也软和了大半,用刀尖挑了挑她的耳坠,见那小玉坠摇摇晃晃地甚是可爱,忍不住叹息道
 

    “漂亮得雪团一样,我都怕一用力把她捏碎了咱们把她藏起来,千万别让大哥大嫂看见,能玩好久呢。”
 

    “吱呀”一声,二人皆下意识转眼望向身后望去。
 

    却见缓缓敞开的车门内,一个病恹恹的雪衣少年披着一件靛蓝披风,面色阴冷地坐在车中。
 

    一阵风穿入车门,吹得他上方的红线结成的黄符法阵飘然不止。
 

    二人见此情形顿时心底一沉,还未多做反应,就被一阵罡风搅起,在空中旋得头晕眼花,又重重地砸在一片路边碎石中,摔得头破血流,连呜咽声都哽在喉中,没力气发出。
 

    裴暄之沉着脸从车内走出来,随手卸了颜浣月那只耳坠扔进袖中,“这二人并非你的对手,你为何任他们胡言乱语,连动也不动”
 

    颜浣月很少见他生气,如今他这气却来得莫名奇妙,她不禁说道“你不是想骗他们去开门被击吗我在配合你。”
 

    也想看看以你的修为,能将这阵法用到何种程度。
 

    裴暄之戴上披风上的兜帽,深深看了她一眼,错身跳下马车,一边咳嗽着,一边晃晃悠悠地往那二人身边去。
 

    颜浣月看着他的背影,嘱咐道“你还病着,小心一些。”
 

    裴暄之听了并未回头,走到那二人身前,眉眼低垂,满脸阴郁,只沉声说道
 

    “交代清楚因何畏惧仙门中人往这边跑,若有一句假话,立即剜膝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