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行诈

 龚劼的大名,大理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知道他难缠。祝缨却只是在见到大理寺的时候远远地看过他一眼,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打过照面。郑熹一说要带她去,祝缨心跳先快了起来:“我?”


 郑熹很肯定地说:“就是你。来吧。”说着,他便起身,又点了两个小吏跟着,一起往狱中去。


 祝缨懵了,她提议审龚劼是让郑熹去,她自己可没做过这个想法。


 龚劼的事迹在大理寺里是有传闻的,这位十余年的宰相,常能把主审官整得焦头烂额,被说哭算是轻的,又有被套出话来的、被诱引暗示引起别人怀疑坏了前程的。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又死咬着自己“或有并不俭朴之处,实无不忠之心”,在他的家里搜出了无数的金银珠宝、房契地契,也都是他所说的“不俭朴”。但是二十年前的恩怨又是真的,否则不足以让他下狱,也更不会把冯、沈两家重新召回。


 祝缨以自己听闻的一些消息来推断,这里面是得有个不能明说的内情,因为以太常杨六的消息灵通,他也不知道。大理寺同僚们的闲聊里,也没人提。


 她又不傻!绝不肯自己跟龚劼有什么深入的接触。有事个高儿的顶着,推上司去扛雷准没错儿!郑熹那么个胸有成竹的样子,肯定能行的!


 祝缨的脚钉在了地上,直到郑熹发现她没跟上来,又催了一次:“愣着干什么?”


 祝缨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能行么?”


 郑熹道:“平日里不是胆子很大的么?”


 祝缨道:“这事儿一直都是您干的。我以往没干过,怕干坏了。”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真的账本,要诈龚劼,是得有点本事的。得让这样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相信,他没啥底牌也没啥后路了才行。


 郑熹轻笑一声:“滚过来。”


 祝缨只好滚了过去,与他一同去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狱还是老样子,狱丞还是上次见到的那个人,弯着腰将他们迎了进去。郑熹并不深入,而是示意祝缨进去。祝缨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了个口型:“我?”


 郑熹点了点头:“你去告诉他。”


 祝缨眼睛瞪得大大的,万万想不到“随我来”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让她“见见龚劼”也就是字面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同时出现”的意思。


 郑熹叹道:“你以为他是好相与的么?你要无意间说出来才行。”


 祝缨想了一下才想明白,郑熹与龚劼打过很多的交道,再看郑熹,正等着她动呢。


 那这个她能干!


 她点了点头,理了理衣服,对狱丞道:“走吧。”


 狱丞躬着身,提着钥匙去开了龚劼的牢房门,祝缨随后小心地走进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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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间条件不错的牢房,大理寺管的都是重犯,或是案情重大、或是案犯地位颇高,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针对,住得条件还都不错。龚劼是案情重大又是地位还挺高的一个人,住个单间,现在天冷了,有铺有盖有火盆。


 有桌有椅有灯有洗沐的用具,看得祝缨有点忌妒: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样,我在京兆狱的时候单间都没这个好!


 她微低着头,步子略显僵硬,离龚劼几步的地方稍停一下,看了一眼,说:“哦,还活着,那行,走吧。”


 看着这个年轻人如此稚嫩的表现,龚劼无声地笑了,过于拙劣了,弄个新人过来以消除他的戒心套他的话?郑熹这是黔驴技穷了么?


 狱丞对他躬一躬身,道:“您还好么?”


 “别跟他多说话,糟老头子坏得很!”祝缨飞快地对狱丞说,“反正他也快完了。”像是担心龚劼会咬她一样,她又飞快地说:“快走啦!”


 龚劼终于给了祝缨一个字音,他说:“哦?”


 祝缨又看了一眼,眼睛也瞪得大,用力抿住了唇,又别过头去,问狱丞:“他吃得怎么样?”


 狱丞道:“一日三餐,全照章程来,一月一沐。”


 祝缨道:“这两天给他吃点好的,再给他拿新衣服,叫他沐浴。”


 龚劼的脸色微变。祝缨却不再说话,示意狱丞出去。


 两人出去之后,郑熹问道:“如何?”


 祝缨道:“我还没说,一会儿请狱丞去说。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新衣、好吃的。”


 郑熹一听即明,笑骂:“小机灵鬼儿!”


 祝缨就对狱丞道:“等会你准备了东西吧,他的事儿快结了,已经搜出证据来了。陛下烧了,朝上大臣感激涕零。对他客气点儿,他就要完了,你也很快就要清闲下来了。”


 狱丞心中微喜,一般犯官,有家人、有同乡、有朋友等等关系,还能有所打点。龚劼这个案子,如今已没什么油水可言了反而要操劳,不如清贫且事少地过日子。


 不一会儿,狱丞带着两个狱卒,拿着东西进去了,又过了一阵里面传来隐约的声音:“什么?!”


 接着声音低了下去,不消片刻,狱丞匆匆走了出来,对郑熹一揖说:“他要纸笔,要写东西,要见大人。”


 郑熹与祝缨对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喜悦。郑熹摆了摆手,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带着两个小吏进去,示意祝缨等在外面。


 龚劼已经洗沐一新,端坐在桌前,一席酒菜他一样没动,都摆到了一边,面前已经清出一片空地。看了一眼郑熹,他阴着脸说:“当年看你,就是丞相之材,果然是能干。”


 郑熹待他一如案发前那般从容有礼:“过奖了,栋梁之材并不罕见,深山老林里多得是,有机会登堂入室得做栋梁的并不多。我是不敢妄想的。听说您要见我?”


 “你拿到东西了?”


 “是。”


 “看了?”


 郑熹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我能看的,不看最好。陛下想必也是这么想的。知道祸乱的根源,将根源掐灭就好,何必节外生枝呢?”他示意小吏把酒菜重新理好,说,“相识多年,我陪您饮一杯。”


 龚劼道:“不必了,拿笔墨来!”


 郑熹疑惑地看着他,龚劼冷笑道:“陛下的心也忒大了,就不怕弄错了祸根吗?”


 “咦?”


 龚劼轻声道:“他不查,我也是要写的,你也最好知道一些。否则……陛下春秋已高……”


 郑熹听这话不对味儿,轻喝一声:“慎言!”脸上阴晴不定,最终命人拿了笔纸来。


 又看了龚劼一言,郑熹拂袖而去,龚劼一声轻笑,抬起微颤的手,他的手越写越稳。郑熹又命依旧送好饭进去,再给里面加一盏灯。这一天,郑熹没了回府,祝缨也没有回家,连带着好几个人都在大理寺里连轴转。


 郑熹要求整个大理寺狱不许与外面交通,外面不许有声音传出来,不许打扰了龚劼。


 龚劼一气写了半天一夜,第二天一早熬得两眼通红犹不肯停笔。郑熹对祝缨道:“你守在这里,不许旁人过来。”他得上早朝去了!


 祝缨已经熬了一夜,此时才觉得有些冷,跺了跺脚,说:“您放心,除非陛下亲自来。”


 郑熹道:“那可也说不好。”


 郑熹走后不久,里面龚劼就写完了,从里面扬声道:“郑七,进来!”


 祝缨心道:他能做丞相是真的有点本事的!这样的账都能记得清楚,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能熬这么长的夜写这么多的字。


 她亲自走了进去收了龚劼写的东西,龚劼瘫坐在椅子里,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年轻人,不用怕我。”


 祝缨的眼睛中掩不住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墨迹要晾干,要收好供状就得把它们一页一页地叠起来。收的时候不免要扫上一眼,只一眼,祝缨就吃了一惊:这玩儿不是账本啊!上面的字她看得懂,写的是龚劼这货跟朝中有些人商量着怎么预备着皇帝“有事”的时候拥立新君。


 这玩笑可开大了!


 祝缨小声说:“郑大人早朝去了,你等他回来亲自跟你说。”抱着这叠纸,片刻不敢离身。只吩咐狱丞给龚劼送去热水洗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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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抱着这叠烫手的供词,等着郑熹回来。二十年前的皇位之争,沈、冯两家遭那样的大难,陈相与岳父家形同割席,二十年后的夺嫡之争,又要填进去多少人?会有多少人像花姐一样受苦,又有多少孩子像王婆子的女儿一样被献祭?


 她不敢想。


 人生在世,位置越高,就越要懂得害怕。


 郑熹下了朝之后也是匆匆安排了大理寺今日的事务:回去待命,等他的令!


 接着就又奔到了大理狱来。


 祝缨沉着脸把一叠纸递给了郑熹:“恭喜大人,出大事了。”


 郑熹见她没有笑影就觉得事情不妙,打开了一看也吸了一口凉气,说了一句:“怪不得。”


 “那账本儿呢?”


 郑熹摇摇头,先看龚劼所写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上面写了一些人名,都有事由。龚劼因为东宫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觉得东宫登基肯定没他好果子吃,总想跟东宫拧着干。郑熹看上面没有自己家、没有舅舅家,自家近亲都还算安全,远一些的亲戚那是难免的,他也不想把这些人的名字抽出来。


 可是这样的话,关于高阳郡王家的那本账,就还是没有下落了。


 郑熹皱眉道:“这可等不得了。你去告诉舅舅,来不及等账本了,这个事儿不能压。叫他照着他原本想的去干!告诉他,就说,家中的失窃案才查出结果就来请罪了!”


 祝缨道:“要不,再诈一下?”


 “你以为他会再上一次当吗?”


 祝缨道:“你把手里的给我两张,我拿去给在押的旁的案犯看,诈他……”


 郑熹略一思索便说:“很好!要小心!”又点了两个案犯的名字,说,“他们最有可能知道暗账。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拿着龚劼的供词,又进了大理寺狱,到了龚劼的房间外面,透过门上的栅栏往内一瞧,龚劼已经躺地床上睡着了,桌上杯盘狼藉。郑熹怕他死了,忙命狱卒开门去看,发现他酒足饭饱之后在床上睡得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