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不值

 运气好?


 祝缨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 不过她没有纠正,更没把心中的不快撒到左司直的头上。她说:“老左, 你等一下。”


 左司直问道:“什么?”


 祝缨快走两步, 赶上了裴清,说:“少卿,稍等。”


 裴清忙住了脚, 问道:“怎么?又看出什么来了吗?”


 祝缨道:“有几句话要嘱咐她们。”


 裴清道:“唔,你说吧。”他安静地站在一边, 等着看祝缨会说什么。


 祝缨把女丞、女卒都召集了起来, 说:“头一回来犯人,我就带你们一回。”她看向崔、武二人, 续道:“接下来这案子你们少不得要知道一些, 但是现在, 把所有女犯都分开单独看押。你们的囚室都是都打扫过一遍了么?准备得不错。”


 女丞女卒都忍不住有点高兴,旋即又都紧张起来。


 祝缨道:“记住一条,不许与她们说话!尤其是毕氏!谁与她说话, 无论是说的什么,但凡有一字交谈, 丞说了话, 黜丞,卒说了话, 黜卒。她们一应的洗漱、饮食、便溺, 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几个丫头婆子身上有伤, 给她们上药。对了, 毕氏那里, 再给她加条被子, 叫她养胎!”


 女人们心中完全没底了, 参差不齐地应着,有点茫然。她们也做过一点功课,尤其是吴氏,更是想:大理寺狱没这个规矩呀!只听说以前对龚逆夫妇有这么个事儿。难道这个小娘这么有本事的?


 她们却完全不敢说话,因为祝缨的样子虽然没变,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有点说不出的可怕。不止是她们,连裴清都觉得有点不舒服了,仔细看时,却见祝缨又是一脸的平静了。


 只有一个左司直,被这气氛弄得有点不安,问道:“小、小祝,这、这是为什么?”


 祝缨道:“出去再说。”


 裴清道:“男监那里也一样吧。”


 祝缨躬身道:“是。”


 左司直非常有眼色地到男监那里传了话,因为毕氏的变故,男监的狱丞也是老手,很配合地道:“是!有什么话,难道我们不会自己在外面讲?谁说必得与犯人聊天的呢?”


 祝缨对崔、武二人道:“带好你们的人。”


 两人也躬身说:“是。”


 目送裴清一行离开大理寺狱,武相与崔佳成一交换眼色,就说:“刚才祝大人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吗?”


 “是!”


 “照办吧,先把那几个丫环婆子分别看押起来。不要同她们说话!然后到我们那屋里,我们有话说。”


 “是。”


 管理囚犯并不很困难,最大的那个本来就关的是单间,现在只需要再加一条被子。崔佳成怕别人不牢靠,亲自抱了一条被子送进去。女卒们把几个丫环婆子也给提出去,单间看押了。以吴氏这样的“老练”,本来该说一句:“便宜你们了,有单间住。”现在也是一个字都不说。


 干完了这些,把囚室的门都锁好,才到女丞的屋子里集合。大家的兴奋劲都被一些疑惑和惶恐取代了,武相道:“刚才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这事不寻常,也显得有咱们这些女监还是有用处的。”


 崔佳成道:“现在烫手的山芋到咱们手上了,还是要谨慎,想来祝大人也有这个意思的。”


 她们两个开始排班,有了囚犯,就得守夜班了,武、崔二人一人一晚轮流带班,没有什么疑问。女卒也被她们分成两班,尽量把有矛盾的人分开,免得她们长夜漫漫共处一室再出什么问题。吴、车、甘、徐一组,霍、周、赵、付一组。崔佳成领第一组,武相领第二组。


 然后,崔、武二人把吴氏留了下来。


 大家心知肚明,这是问吴氏一些大理寺的成例了。


 吴氏虽自认有些能耐,在上官现在略有点矜持的模样,不过说话倒很痛快:“据我所知,只有当年的龚逆夫妇有这么个待遇!听说,那会儿郑大人都不叫别人单独跟龚逆说话,因为龚逆厉害呀!他老婆也是狠角色呢!常能将审问的官员弄哭!”


 武相好奇地问:“祝大人也没有见过龚逆?”


 说起这个,吴氏也有了点不一样的表情,有点神秘地说:“听说,祝大人第一次见龚逆,没多久,龚案就结得差不多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干,但就是破案了。”


 崔佳成看吴氏这个样子,一提到祝缨就是夸,心道:道听途说也不足为信。


 不过眼下确实棘手,不让她们多问、多沾,倒也不失为一种稳妥的方法。她们便是想参与,一时却也无下手处。本来想是不是可以与女囚们先聊一聊,旁敲侧击,也好有点功劳。现在看来,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她说:“既然祝大人说了,咱们就照他说的办吧。”


 武相又问吴氏:“男监那边会是怎么样呢?”


 吴氏道:“那他们听话。你要干了什么事,不用说,祝大人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群鬼,您道是那么老实的么?那是他们一弄鬼就被揭穿,才老实的!不然,光给他们好处,在他们眼里就是肥羊哩!”


 完了,又吹上了,崔佳成好涵养,耐着性子听完,说:“辛苦你说了这么多了。今天是头一晚,你与我值守,也要请你多多上心。”


 吴氏道:“是!您放心,我一定听您招呼。”


 崔佳成终于把吴氏应付走了,与武相二人相视苦笑。崔佳成道:“她已是这几个人里最懂这个地方的人了。”


 武相道:“能找个男卒问一问就好了。”


 崔佳成道:“不可轻举妄动!”


 武相道:“阿姐放心,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既然祝大人嘱咐了,必有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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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究竟是什么道理要这么做?”左司直一路开始唠叨,“区区一个女子,竟与龚逆一个待遇了?”


 祝缨道:“她未必有多高明,但是咱们的女监可都是生手呢。且这个案子,有人在看着。”


 左司直了然,这种案子不太要紧,一个糟老头子娶年轻媳妇,本来就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是死是活的……他那年纪本来就该死了!但是如果有大人物过问,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裴清只是觉得神奇,他不太明白,祝缨是怎么想到找个女人来给女囚号脉的?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


 但他有耐性,直到回到郑熹的正堂上汇报时,才问出来。


 彼时,因为行文找了太医院,又有裴清亲自去办,大理寺里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出了点小故障了。人们低声交谈,鲍评事说:“必是有别的事,不像是三郎出了纰漏,他办事一向不出错。”听的人纷纷附和,又在猜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看裴清等三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又很奇怪了。连平素不大管事的大理寺正都出来,问胡琏:“是什么事?”


 胡琏道:“只说让找个御医,难道是囚犯重病?”


 大理寺正咳嗽一声,对胡琏道:“去把跟着祝缨接囚犯的人叫来问一问。”


 胡琏心说,我正想问呢!老实把人叫了来,一问才知道出了一桩奇事。大理寺正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心道:不是我们大理寺的事,那倒没什么了。


 一转头,他又回去打棋谱了。留下胡琏郁闷非常——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错失挤进去旁听的机会。如果打一开始就在场,上官忘了赶他走,他就能听了。现在都开始了,半路就挤不进去了。


 那一边屋里,裴清已然向郑熹汇报了:“确有身孕。”


 冷云是来凑热闹的,听了就坐直了身子,问道:“果然有奸情吗?”


 郑熹没理他,对祝缨道:“你从头说。”


 裴清也补了一句:“你是怎么想到要号脉的?”


 祝缨第一句先请罪:“是下官多事,节外生枝了。请大人责罚。”


 冷、裴都看向郑熹,这事他俩无所谓,甚至觉得祝缨干得漂亮。郑熹立起一只手,对祝缨道:“说案子。”


 祝缨早就想好了理由道:“这案子有人问,但又没有落在纸上,就想还是周到一些的好。本想看看有什么宿疾暗伤,别死在咱们手上又要麻烦。是歪打正着的。”


 郑熹不置可否,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祝缨道:“双管齐下,两案并案,尽力查明真相。”


 她有句话不好说: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人情如果卖不出去,就追求个正直。


 “咦?”冷云发出了疑问。


 郑熹则安静地看着祝缨,祝缨道:“诚然,刚到咱们手上就发现了三个月的身孕,赖不到咱们、刑部、御史台也问不着咱们失察。咱们不必为他们隐瞒,先行文催地方上查,按道理该他们先自查。


 但咱们不能不管。这事关联到毕氏,人命案她不一定是凶手,但她的肚子是真的。由此或许可以反查出人命案的真相。”


 冷云道:“不能现在就派人去查命案了么?”


 祝缨道:“能,但是很难。且时间会长,不一定能让咱们从从容容查完,派人去当地是最后的手段。毕氏还是命案的凶嫌,不是最后的罪人至少也是个证人。从她入手最好。”


 “怎么说?”


 上司不太聪明的样子,祝缨只得给他详细解释——


 李藏这个品级的官员,即使是凶杀,当地断完了案也不能叫老头停尸不葬。断完案已然让家属领回安葬了。他的品级在那里,入殓的手续也比普通人更复杂,香汤擦洗是其一,还得再装裹了。下葬时的样子绝对跟刚死的样子不一样了!且好几个月了,尸体不定烂成啥样了,除了中毒这一点,其他的痕迹这会儿也不剩什么了。但是老头生前还用过□□治病,不管是急性还是慢性中毒,都有合理解释了。


 他们家的住宅也是一样的道理。葬礼都办了,家里必然是要彻底打扫,还能有什么痕迹实在不好讲。也不能随便闯进官员的家。


 当地的官员不是胡乱断案的,因为李藏确实是中毒死的。老头年纪不小了,新媳妇儿就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才娶的,俩人就住一块儿方便伺候,她嫌疑肯定最大。好死不死的,就是□□中的毒。因为老头上了年纪,身上生疮,又有哮嗽的毛病,□□是可以用来治疗疮疽、哮嗽等症的。郎中开了药,所以家里就有这东西。


 毕氏,刚才看的,她没有受刑,就不能说是刑求的结果。


 她的丫环加身边的婆子就都被抓了来,三个丫环,是因为第四个已经受刑不过死了。但是她们招认,□□这东西确实是毕氏与老管家在管。且通常是最后由毕氏侍奉李藏吃饭、吃药的。


 □□治病的用量是有限的,也不是天天吃,正常入药并不足以让李藏毙命,必是有人下毒了。丫环、婆子之所以要受刑,是因为她们分别买过□□,是毕氏授意的。是几人分几次买的,理由是不小心打翻了给李藏配药用的□□,怕挨罚。以及毒老鼠用。几人买过的份量加起来,别说老鼠,都足够毒死俩老头了。


 男监里关的那个老头子,就是李府的老管家。案发的时候,老管家生病没在跟前——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就派了自己的儿孙过去照应。但因为儿孙不是惯常侍奉的,所以没有能够近前伺候。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场,也没有察觉阻拦,于是一股脑地被送了来,权当证人。


 相较老管家,“老夫少妻”一条,就能给毕氏再多添一条嫌疑了。你说不是她,那是谁?别人没买过□□。


 综上所述,人家地方断案也是有理有据的,能查的都查了,不能说昏庸。而千里迢迢去查案,当地已经给了结论,再去就是显得不信任当地了。迎接上面的检查,他们或许会诚惶诚恐,但是心里怎么想、背地里要怎么糊弄就是两说了。


 查明真相,谁的面子都不给是最好的。但直接怼到地方的脸上肯定不是个好办法。


 那就不是他的事了,冷云感兴趣地问:“你说……会不会是有奸夫?那个长子?身孕,嘿……”


 一看他这不着调的样子,郑熹大声咳嗽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冷云。因为冷云说话的样子不着调,话说得却有一定的道理。大理寺常年复核各种奇葩案子,什么人伦惨祸都有,案子看得多了,起手就会各种怀疑。比如这种,老夫少妻,继母、继子的关系,起手就得怀疑一个奸情。


 祝缨道:“李藏七十多了,他虽晚婚,妻子小他十岁,这长子如今也差不多快四十岁了。虽不能以年龄来断,但以他的年纪,合该是个当家做主的样子。这样的人最喜欢一件事——家丑不可外扬。这些都是下官的猜测,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怎么审。所以,先冷着他们,看谁先熬不住。


 就现有的犯人、证人、下面移交的东西来审,审出来最好。如果没有进展,再跑一趟不迟。”


 裴清问道:“关押的那些人呢?”


 祝缨道:“先问了口供,按路程时间计,应该不是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是在当地犯的事,又被点了押送的差,也不是不可能呀!所以哪怕放人,也得当地来公函领人。”


 郑熹听她说得有条理,就说:“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交给你的,现在也还交给你。”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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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付完了上官,祝缨与左司直走了出来。


 左司直越想这事儿越觉得蹊跷,道:“你真要再跑一趟?看郑大人这么个做派,催问的人来头不小吧?”


 “陈相。李藏是陈相的老上司,不得不问一问。”


 “哎哟……”


 “是吧?”


 左司直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有点麻烦。可如果这样,你真要大冬天的跑这一趟?跑过去,真不一定能查着什么。我不是说你本事不行,就像咱们,经手的案子也不乐意叫别人再查不是?不给你使绊子就不错啦,更不要提能有什么好处。你再跑这一趟,这里的事儿又得耽误啦。”


 祝缨道:“那倒不怕,不是还有你们么?”


 左司直十分担忧:“我们可不太成啊。你还得想,陈相过问了,这个……要么他要真相,要么,他要面子。要真相,何必再多此一举?要面子的面儿大些,偏偏继夫人又是这样。你可要想好怎么对陈相说了。”


 祝缨道:“实话实说算了。”


 “不可掉以轻心呀,那也是你捅出来的。”


 “呵呵,”祝缨说,“他爱生气就生气呗!我还要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