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不值(第2页)


 “别说气话!”


 祝缨道:“这事不算到我头上也要算到我头上了,事到如今,不如硬气一点。再说,出现了意外,再继续卖这个人情就不划算了。郑大人面上我也要说,咱们卖人情是为了什么呀?陈相也不会为个死人向郑大人许诺太多,继续下去郑大人也是不划算的。”


 左司直道:“不错!继续卖人情要亏本了!那牢里?”


 “先冷着。你要想审,就去提审男犯,女囚不要管,不要跟她们说话。先冷一冷,养一养,别打死了。”


 左司直道:“不错!我去审审男犯,万一真是他们呢?投药才用多大点时间?”


 祝缨道:“不用再看看案卷吗?”


 “不用,先例行问话。回来再细琢磨也来得及,上头要问起,总要有点供词可以搪塞。不审女囚,就拿男囚凑个数。”左司直说。


 祝缨与他分头行事,她需要再仔细研读一下案卷。能通过案卷看出来是最好,她其实挺不想为李藏这事跑一趟的,说要跑一趟不过是在上官面前说点好话而已。有什么事是只能让一个妙龄少女嫁一个半死老头才能解决的?笑死。又不是嫁了死皇帝好当皇太后!


 这案卷她已记了下来,却仍是摊开了,重新一字一字地读。将各人的供状都看了一遍,明显能够看出来,丫环婆子的话里说的是奉了毕氏之命买了□□,但是都没咬死是亲眼看到毕氏投毒的。而男仆那里,则是只管喊自己冤枉。李家人就更有意思了,李家长子认为没有这种事,就是用药过量了,这也是毕氏的说法——李藏不舒服,要求加大了剂量。


 但是李家次子、三子,两个出嫁的女儿则坚持,肯定是小妈害了他们亲爹。甚至说,毕氏十分有心机。几年前毕家败落之后,就投奔了李藏,毕氏因为青春年少,被李家主母“养在身边陪伴”。李家主母还没死,就做主让毕氏接自己的班了。


 当时大家都是十分反对的。因为这破事听起来实在是太不好听了!而且这事居然还成了!从他们的证词中能够感受到明显的愤怒,“欺瞒”“哄”“骗”之类的用词频频出现。且他们都说,父亲之前并没有提及病情加重痛苦不堪要增加药量,老管家等人的证词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李家长子的证词为何与他们不同,他们则是说:大哥傻!装正经样子!就是不心疼爹娘!木头人一个!


 因为有他们在,并不相信老头是单纯用药失误,他们自己找了郎中、仵作,都画了押。正因如此,祝缨两相对比才比较相信地方的审查。


 再仔细看李家长子的供词,用词则是十分的平静,不见有这些词。然而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通篇都非常的平静。


 再看毕氏的供词,关于嫁给一个老人,她的说法是“报恩”。说自己不会谋害“丈夫”,因为自己的娘家已然赤贫,还得指望着这个“丈夫”补贴娘家。如果是继子当家,那么肯定没有现在过得宽裕。


 “有趣啊……”祝缨喃喃地说,“她不是夫人。”


 李藏没有为毕氏请封诰命,她不是“夫人”。


 看到一半时,崔佳成、武相又来了。祝缨定的规矩,不能单独见,现在她们是两个人,祝缨这里还有吏、有胡琏,确实不是单独见了。


 祝缨只得放下手中的案卷,问道:“怎么?”


 两人对望一眼,武相道:“大人,不知我们能不能看一看女卒们的履历档案。”


 胡琏“噗哧”笑了出来:“可算想到了。”


 祝缨让一个吏引她们去借看,说:“就在这里看,大理寺的案卷不许带出。看完了归还。”


 顾不得其他,两人赶紧拿了看。拢共八个女人,可以书写的实在太少了,只有最简单的出身和家庭情况,再多也是没有了。两人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归还了案卷来向祝缨告辞。


 武相问道:“不知女囚那里何时提审?下官也好早做准备。”


 祝缨道:“不要管这个。”


 “是。”


 看她们走了,胡琏才说:“这些女娘,就是比人想得慢。”


 祝缨道:“想着了就好。”


 “嗯,不错,有了她们,起码咱们这儿不会出个孕妇。”


 祝缨也笑了,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着手办理大理寺的杂务。本来是打算照着陈相的意思,把这个毕氏给开脱出去的,“老人受不了病痛,用药过量”完全可以解释得通。没抓着现行,侍女还拷打死了一个。如果硬要拿这个说事,确实能推翻当地的结论。郑熹和祝缨本来也都想这么糊弄过去,人家长子都不在乎了,只要个“体面”。李藏死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不管毕氏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要紧,她不想追究。


 但出现“怀孕”这个意外就不对了,是把祝缨架火上烤了。祝缨反而想把事情查个清楚,这样自己也能多一点干货。


 实在不得已就出京查案。如果要走,就要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最好连过年的安排都安排好。


 她飞快地处理着手上的事情,脑子里则是想着自己家里的事儿,怎么过年,怎么托付。不能在她出京的时候被人迁怒……等等。


 办好了手上的事,落衙后又去了一些商家,让他们“照着上面的地址,挨个儿送到家里”。她给大理寺诸人补贴,有些是直接在大理寺就发了东西、发了钱,有一些则是让商家给送货上门,这样就要各位同僚留一下家庭住址了,如果不想送到家里而是要送到“其他地方”也行,留地址。轻轻松松就能掌握住许多想要的信息。


 办完了这些才回到家里,花姐正和杜大姐十分不安地等着她。张仙姑问花姐出了什么事,花姐只简单说:“大理寺接的囚犯,挨了打呢。”张仙姑就以为是找花姐治伤的,说:“老三也是的,不能白使你呀,就开个账,给你开个工费也不算是循私!”


 花姐勉强笑笑,张仙姑还以为她是吓着了,因为祝大说过,牢里挨打很吓人的。


 花姐等到了祝缨,迎上来低声问:“怎么样?”


 祝缨道:“依旧交给我来办……”


 张仙姑道:“先吃饭再说!”


 吃完了饭,花姐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道:“没事儿,我应付得来。我本来以为,事情糊过去就算了,现在看来可能要出京一趟的。”


 “诶?”


 “不能叫他们糊弄了。”


 “怎么?”


 祝缨道:“陈相那个人,你知道的,就要外面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如今出了这个事,他是糊不上了。可我得糊得上。”


 “他是为什么呢?”


 “他不能落人话柄,叫人说凉薄。老上司,他自己背后骂骂就算了,显得他道德高尚。管,还是要管一下的。”


 “好,我为你看好家里。”


 “嗯,如果有什么事儿,不要管细软,带上人,跑郑府去。”


 “这么严重吗?”


 “最坏的打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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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祝缨只管处理大理寺的庶务,并不去提审犯人。但是左司直却跑了来,一脸奇怪地说:“那个事儿,可能不太对劲。”


 祝缨问道:“例行盘问,有什么不对劲的?”


 左司直道:“那些衙差说,那个李家家里一团糟烂,谁干的都不稀奇。又说,他们家的葬礼上还闹了呢。”


 “怎么想起来盘问衙役了?问问也好。父亲死了,哥哥和兄弟各执一词,不闹起来才怪。”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哪知道略一问,才知道有点古怪!”


 “怎么说?”


 左司直道:“你见过祖父的葬礼长孙不出来的吗?”


 “生病?”


 “纵病着,叔父、姑母挑理,他能不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么?就是不出来,惹得那几个人从头念叨到尾。”


 “你是说?”


 左司直道:“还真有古怪……要论年纪,李藏的儿子年纪不小了,可孙子还真是……哎呀呀……”


 祝缨道:“不好乱猜呀,看来我真要跑一趟了。”


 “何必是你?再说了,以什么名义拿人呢?就凭我们没头没尾的猜测?对别人可以,没有确实的供词,就拿个小郎君,不好办。那边审了这些日子竟没有审出来这件事,也是很古怪的。那些个侍女,嘴怎么能这么严的呢?你别沾这个事才好。”


 祝缨道:“可惜已经沾了。”


 两人都很踌躇,左司直的发现不能说没用,但是也很难有用。


 就在他们商议的时候,该知道变故的人也都知道了。


 郑熹把事情给扛了下来,他抢先去见陈相,先发制人,向陈相抱怨他给自己丢了这么大一个变故:“早知道有这样的内情,我是怎么也不敢应命的!”他还真有点后悔,因为知道了李藏和陈相的关系,所以多事暗示了陈相,结果惹出这么个结果来。


 郑熹平这个事儿也是有代价的。他还得跟地方上的官员扯皮、扛着刑部的最终验核呢!他把这事儿交给了祝缨,祝缨是他要栽培的人,万一因为这件事把祝缨也被问个办事不力给耽误了仕途,那他就亏大发了!而事情确实是因为祝缨安排了个人把脉给捅出来的,陈相记不记仇,还真不好说。


 要他埋怨祝缨多事,他还真埋怨不起来。毕氏不是省油的灯,这事接得大意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正直一点呢!


 如今得不偿失,他决定及时止损。


 陈相也吃惊:“怎么真有这样的事吗?”


 “御医摸的脉。”


 “那该去查地方!”


 郑熹道:“已下文了,先让他们自查。”这是正常的流程,一般都是发还自查。查不出来、让上头不满意或者上头另有想法,才会另派人查。


 陈相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阴沉地说:“我知道了。”


 郑熹道:“您得有个准话给我。以学生的浅见,唔……恐怕捂不住了。”


 陈相道:“查!我要真相!害!到现在真相还不清楚么?”


 郑熹道:“那晚辈就去加紧办了。”


 “唉,真羡慕郑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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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侯确实是值得羡慕的,因为陈相自己的儿子陈萌,他又办了一件傻事。


 他带着一个姓李的人找到了祝缨。


 祝缨家的地址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陈萌到这里来就很奇怪了。开门的是杜大姐,正在问话的时候,花姐、张仙姑都探出头来看。花姐与陈萌就打了个照面,陈萌道:“冠群啊……呃,你、你在这里了?哦,倒也不奇怪。”


 花姐见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福一福,就进了自己房里。


 张仙姑和祝大迎了陈萌,知道他是找祝缨的,说:“大公子少坐,老三就快回来了。”


 陈萌就是掐着点儿来的,问:“他近来忙么?每日按时回来么?”


 “对、对啊。”


 陈萌松了口气,道:“哦,这位是李先生。”


 “李先生”一身素服,张仙姑就觉得这人不太懂事儿,带孝的不该乱蹿到生人家里来的。她不太甘愿地请他们到祝缨的房里坐,让杜大姐给上茶,自己去要回房去准备叠点纸元宝,备香烛,等下得让祝缨跨个火盆才好。


 快过年了,得吉利点儿。


 但是张仙姑不敢明着说,她有点怕这个李先生,李先生看起来很有点身份的样子。


 陈、李二人坐不多时,祝缨就回来了。她今天在大理寺忙了一天,听说陈萌来了,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一进西厢,先行礼:“大公子。”


 陈萌道:“三郎,实在惭愧,确实有事相托。”


 祝缨道:“这位李先生是不是……”


 那人起身一礼:“在下李泽。”


 祝缨忙还了一礼:“您是上官。”李泽四十来岁了,现在因为死了爹在丁忧,但实际上他身上的品阶比祝缨高不少,人家已经从五品了。


 陈萌道:“我就说,三郎是个心里敞亮的人。”


 祝缨道:“为的毕氏的案子,是吗?”


 陈萌道:“不错。”


 祝缨叹了口气,道:“大公子,你不该过来找我的。陈相已经放话了。我不瞒你,大理寺接了这个事,差点掉坑里了。我们上头还有刑部,下头还有当地官员,这顶上压下的,实在撑不住中间再来这么一出!”


 李泽一脸的为难,道:“确是件难事,否则也不敢惊动诸位。”


 祝缨道:“您能给我一句实话吗?真相究竟是什么?”


 李泽苦笑道:“你问我,我知道的都是一片祥和。”又是行礼,又是赔好话。一个年纪是自己两倍的人,两鬓微有白丝了,这样伏低作小,实在让人伤感。


 祝缨脸上也现出伤感的神色来,忙上前搀他,说:“李先生,您这是……大公子不厚道呀,带人过来这样对我,叫我怎么样才算礼貌呢?”


 陈萌道:“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你想要什么结果?”


 陈萌道:“当然是一床被掩了。”


 祝缨道:“恐怕是不能如意的。这件事情,有好结果是老天保佑,没有,就是我无能。”


 陈萌这中人做得,就很失败。祝缨送他们俩离开,李泽还能稳住跟祝缨拱手为礼。祝缨也跟没事人一般,也跟李泽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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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当晚就去了郑熹家里。


 郑熹很意外地问陆超:“现在什么时辰了?”


 祝缨道:“我知道,快宵禁了。”


 “有事就说。”


 “第一,是左司直发现的,据说李家的长孙没有出现在葬礼上,他的长辈们很是闹了一场,不确定有没有关系。第二,刚才陈萌带着李泽来找我。”


 “你怎么说?”


 “我问真相,他说一片祥和。葬礼都闹起来了,还祥和呢?他想糊过去,我没接茬。”


 郑熹叹息道:“还是会落埋怨的。”


 “那就让他怨好了。本来也没说死啊!”祝缨道,“闹成这个局面,本就是我多事,有什么后果,我领就是了!”


 郑熹道:“把真相彻底查出来!”


 “诶?”


 郑熹很果断,说:“既然瞒着不划算,那就彻查!陈相那里我去说!你,把这件事,查出真相,办成铁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