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卡 作品

第 119 章 第 119 章(第2页)

  宝珠质问道:“你到底在瞧什么?”

  “你头发上……今天没插梳子。”

  宝珠知道自己头上空荡荡的,又因为那天冲进火场操作燎到发尾,被迫剪掉了二寸,郁闷地道:“整天用那一件已经厌烦了,等到了洛阳城从柜坊支取钱财,一定要逛街买些新样式戴,还要挑选胭脂水粉。”

  韦训点了点头,没再作声。连幻觉中她都在纠结这些,可见是真的很想要了。

  “手给我。”宝珠坦然要求道。

  韦训知道躲不过这一回,徐徐抬起右手,大义凛然地递了过去。

  宝珠一点一点轻柔地揭开包扎布条,双手拢住这只伤痕累累的爪子仔细查看,因为是练气之人,伤口痊愈比普通人快得多,皮开肉绽的部分已经收口了,掌心烫伤的鲜红颜色也开始转暗。

  元凶已经伏诛,看见这伤,宝珠仍然气愤不休:“那天老贼秃提到‘不当死’之人的时候,我隐约觉得不妥,认真想来,最符合描述的受害人就是你。”

  韦训则想,进入蟾光寺以来一直担心有人觊觎宝珠,其实对方忌惮杨行简的官员身份,并没有起过恶念,阴差阳错倒是好笑。

  宝珠叮嘱道:“下次再与人放对,记得叫上我,虽然绰号不怎么样,我也算是江湖知名人物呢。”想了想,又小声嗫嚅道:“叫名字,不要叫绰号。”

  韦训笑着答允:“好。”

  虽有这几日修持养性,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被她捏在手里轻轻抚弄,仍觉得心猿意马。估计全靠毅力顶不住再一轮验伤,等她把右手重新裹好了,索要左手时,韦训将一只漆盒放在她掌心里,是在下圭县得到的那只七宝琉璃盒。

  宝珠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

  韦训稍微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离开蟾光寺再打开,里面东西是我偷的。”

  宝珠心中一惊,这人竟然拿偷来的赃物当礼物吗?递上漆盒,韦训抽身就走,正巧一群抱着薪柴的僧人经过,她怕当场吵起来引人注意,惊惶失措地把盒子揣进怀里。

  一行人离开大蟾光寺,跨越山门的时候,和别的寺院一样,门口矗立着韦驮天的宏伟雕像。

  韦训将缰绳交给十三郎,双臂合抱朝韦陀拱手一拜,意态潇洒,江湖气十足。

  杨行简见这不信神佛的狂妄之人竟然会拜菩萨,惊讶得合不拢嘴,又想别人敬神拜佛都是双手合十,此人却用如此江湖气的姿势,仿佛韦陀也是个侠客一般,心中大惑不解。

  大家最后望了一眼篆刻在山门两侧的楹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门外的世界并不清净,一眼望不到头的饥民排队领取蟾光寺施舍的米粥,因是佛门净地,又有昙林上人即身佛留下的慈悲护佑,大家神情中虽有焦虑饥色,却没那么绝望了。

  宝珠骑在驴上,发现因为去蟾光寺上香礼佛的有钱人很多,附近已经聚集了一些售卖饼食的摊位,还有个背着箱子卖饴糖的。

  她派十三郎去买糖,十三郎去问了问,并没有掏钱,回来跟她报价:“九娘,他要二十文一支。”

  宝珠怒道:“好黑的卖家!这糖是镶金了吗?关中一两文钱的东西,他怎么敢狮子大开口!”

  韦训听她这样金尊玉质的身份,居然有一天会抱怨物价昂贵,失笑道:“饴糖是发芽的麦子制作的,粮价贵的时候这种东西当然也会翻倍涨价啊。”

  宝珠听到缘由,脸上一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吩咐十三郎去买三支。

  她向来不肯吃这种道旁售卖沾着灰尘的零食,十三郎兴冲冲地买回来,高举着递给她,宝珠严肃地拒绝:“我不能骑着驴吃东西,太失仪了。你和你师兄分了,剩下的给那个小孩儿。”

  她指着排队领粥的队伍中一个挑着担的男人,筐中坐着个黝黑干瘦的幼儿。与前几日不同的是,插在他头发上待售的草棍已经拔下来了。

  她不放心,嘱咐道:“你站在那里看着他吃完再回来,免得旁人抢他的。”

  十三郎听令,嘴里含着一支糖,将另一支塞到韦训手里,乐颠颠地去了。

  坐在筐里的幼儿突然得了这天降的馈赠,狼吞虎咽地将饴糖塞进嘴里,确信那是世间最甜美的东西。

  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时不知今日是何年,韦训感到魂灵浸入温泉之中,似乎被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芒里,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仿佛被从漆黑沉重的坟墓之下挖掘出来是他,而不是她。

  当时到底是谁救了谁呢?其实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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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蟾光寺一大段路,快望到洛阳城的时候,宝珠再也忍耐不住,掏出那只漆盒来。

  韦训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宝珠却因为他之前的斑斑劣迹有些迟疑。

  “促狭鬼,你该不会在盒子里装满了毛虫吧?我警告你,你再敢这么吓唬我,我一定、一定……”他这双手伤得不能再打,宝珠一时想不出责罚的手段,恶狠狠地放话威胁:“哼,绝不轻饶!”

  韦训笑道:“确实是树上的东西,却不吓人,打开看吧。”

  宝珠满腹狐疑,不敢立刻开盒,稍微掀开一条缝隙往里面瞅了瞅,什么都没瞧见,只闻到盒子里面飘出一丝清新甜香。

  她若有所悟,掀开盒盖,立刻笑逐颜开,惊喜道:“是这个!”

  漆盒里面装着一枝初开的桂花,颜色比金簪更灿烂,味道比香膏更馥郁。

  韦训道:“临走时我闻见木樨树上飘来一丝香气,光头们忙着煮粥施粥,没人注意今年的第一枝桂花已经开了,我就悄悄上树偷了回来。”

  宝珠笑得合不拢嘴,拈起来嗅了又嗅,赏玩半天,叫道:“快!快给我簪上!”

  她低下头,催促韦训将花枝插在她亮缎一般的髻发上。

  杨行简见佳人木樨相映生辉,也是赞不绝口,拿出恭维上司的态度来,着意奉承道:“天子多年不临幸东都,如今整个洛阳最尊贵的女子非公主莫属,理所当然拥有第一枝桂花,这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算是偷呢?木樨祥云,说的就是公主登仙的凤辇啊。”

  听了这话,宝珠更加心花怒放,抖擞精神,骄傲地昂着头,仿佛骑一头驴,带三个稀奇古怪的随从,便拥有成百上千侍卫宫人随行的盛大仪仗了。

  看她竟然因为一枝花高兴成这样,韦训笑得几乎扯裂了嘴唇的伤口。

  他心中暗想:宝珠和元煦的品格确实相似,却有一件迥异之处,她身强体壮,能吃能睡,而且心胸豁达大度,想来不论是去瘴毒流行的岭南,还是去边陲苦寒的幽州,今后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谁都奈何不了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经中说世间一切事物都如虚幻泡沫,转瞬即逝,不值得留恋。

  可是那汤泉畔的美梦,荷花上的清露,电光般驱散一切迷惘的觉悟……每一个瞬间都留下无法磨灭的纯净美好,纵然这一生短暂如同泡影,亦是不负。

  《九相观》之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