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5 章 远行

    影山步面不改色,冷峻黑眸微眯,抬眼紧紧凝视着眼前这自始至终都在卖关子,乃至于一点破绽也没能让他抓住,甚至更加神秘的男人,在脑海中快速思考着。



    都路久司似乎很清楚琴酒的态度,甚至能够对其行为做出某种程度上的精确预测。



    影山步刚开始只以为这个任务是琴酒发来试探自己的,因为这个时间去俄罗斯仍然属于冬季,而那边冬季的平均气温也在零下,如果考虑经纬度和日照时间的话,常住城市的气温甚至可以到达零下七十度。



    他们刚回来的那片群山简直就像是过家家一样,连榕树这种喜热的植物都能够成功过冬,而这时候的俄罗斯的熊都得找个洞眠了,根本没有可比性。



    他心里嘀咕了一下,刻意没有撤回与都路久司对视的目光,展现出了自己的审视,缓缓回答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也不是来谈合作的,希望你清楚。”



    都路久司垂头凝视他,唇角扬起,翠眸宽和。



    数秒之后,他轻笑道:“是,琴酒也说过一样的话,你倒确实是他带出来的。”



    直起身,男人从桌上顺手端起水杯,走到窗边,看向院中树木光秃秃的树枝,背对着影山步,声音低沉。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和琴酒都来自一个较早的组织,但实际上,那并非我们的最初起源。在那之前,一切都属于公有,而我们是自愿成为试验体的孤儿们。”



    公有。



    影山步眯眼,沉吟着试探道:“你们难道都已经……”



    “嘘。”男人对他竖起食指。



    英俊而不知岁月的脸庞上露出一点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不似常有的亲切微笑,也不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打量,而是褪去一切伪装,几乎令人感觉触碰到了水面下真实的疲倦。



    影山步微微恍然一瞬,忽然意识到这恐怕也是都路久司取得他信任的一环,心下凛然,不动声色。



    没有在意青年的反应,窗边的男人只是低头看向杯中水面,“等你亲自听过,看过,再来找我也不迟。”



    “毕竟是……很难令人相信的故事。”



    “不过你要保持低调,因为boss不想看到你脱离掌控,哪怕只是一点风险。”



    影山步突然想起关键的问题,追问道:“boss?她……不对,boss到底是谁?”



    都路久司没有回答,喝了口水,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滴水不漏。



    到目前为止,影山步获取的所有信息都是都路久司主动提供的,他没有获得任何其他情报,更不用说发现任何破绽。实际上,就算他真的找到了破绽,他也不敢相信。



    他起身,盯着都路久司看了一会,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没有任何承诺,但都路久司却清楚,影山步不会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告诉任何人,包括琴酒。



    因为影山步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还是一条贴心的猎犬了。水面漾起一波又一波涟漪。



    他唇角勾了勾, 望向杯中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等了这么多年, 终于要开始了。



    不,其实早就开始了。



    -



    任务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意思是,在影山步眼中,只是去莫斯科接受情报的任务完全没有必要亲自让琴酒去一趟,甚至带上影山步。



    不过既然这两位话里话外都暗示着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影山步便没有多问,按照任务要求打包了行李。



    诸伏景光最近没有再来,因为影山步以琴酒当作借口,让两人保持距离。



    但是这却无法真正阻挡诸伏景光。



    他打来电话,语气无奈,又有些疲惫:“我们的这次通话不会被监听,放心吧。”



    影山步“嗯”了一声。



    “……你……”电话对面犹豫了一下,似乎已经纠结过很多遍,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怎么了,景光。”影山步用肩膀夹着电话,正在床上清点此行需要的装备。



    诸伏景光这才终于声音低沉地问道:“最近还好吗。”



    “当然。”影山步听了这话有点摸不到头脑,甚至轻笑一声,换了一边用左手握住电话,“我正在打包行李,明天要去俄罗斯。”



    “……那边现在很冷吧,注意保暖。你们去哪个城市?”



    “莫斯科。”



    “那还不错,应该有很多人会讲英语。”



    “嗯。”



    电话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景光?”



    “我在。”那边似乎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用带着点笑意的声音简单讲了讲他最近的工作状态,还提到昨天晚上捡了一只黑猫幼崽,用奶喂了一晚上,今天早上送给了某个饭馆的老板娘。



    影山步以为他在惋惜没办法养猫,安慰道,“等之后稳定一些之后养个宠物也不是问题。”



    诸伏景光失笑:“算了吧,暂时养……顾不过来。”



    说罢,才迅速接了一句,“何况还要经常出差。”



    影山步不疑有他,随口接着话题聊起降谷零:“零他可能更喜欢狗一些,如果他之后养宠物的话,大约也只会是狗。”



    诸伏景光故意挤兑幼驯染:“毕竟零给人的感觉就很像狗派呢。”



    影山步好奇:“那我呢?”



    “你……”诸伏景光卖了个关子,拉长声音道,“你大约也差不多吧。”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没营养的话题,诸伏景光才说起最近与上线联络过的事情。虽然因为职责必须保密沟通内容,但他仍然对影山步的行动有所察觉:“你是不是联络的频率不高?”



    影山步沉默几秒之后,微微叹了口气:“我在缉毒任务结束之后与上线联系过,但很快就暴露了。所以在那之后,我收到的命令就是非紧急状态不要联络。”



    诸伏景光同样默然。这代表着要求保持通讯静默状态,而卧底将会深潜。几个月,几年,直到岌岌无名地死去,或者带着胜利归来。



    “步。一路平安。”



    “当然,你也是。”



    -



    身为打工人……不,身为琴酒手底下的小弟,影山步虽然上次说话难得硬气一回,但最终结果还是要开车去接琴酒。



    等到了琴酒住所门口时,没等多久,副驾驶的门便被人拉开,然后高大的男人弯腰坐了进来,还卷进一身寒意。



    琴酒微微偏头,斜睨了影山步一眼:“终于坐上你的车了。”



    语气不冷不热,却十足嘲讽。



    影山步被噎了一下。



    这是在翻他上一次把人撂在机场就跑了的旧账。



    影山步咳了一声,没有接话,而是挂挡启动车辆,换了个话题问道:“到莫斯科会有人接应我们吗。”



    “没有。”琴酒将座椅朝后调了调,后脑枕在头枕上,目光从窗外转向驾驶座的青年,“怎么。”



    “我听说俄罗斯的英文普及率不高。”



    即使酒店车辆的细节已经被安排好,但在官方语言非英语的国家甫一落地,还是会有茫然。他们并不是去自由行的,如果出了岔子会耽误进程。



    影山步问这个问题也有自己的目的。他虽然从都路久司那里得知这两人都与那里因果颇深,但琴酒并未透露过一分,因此他不能表现出自己有所猜测。



    上位者不介意被揣摩,却没人喜欢被猜测。



    他单手开车,看琴酒从怀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瞥了一眼自己的上司,没对此表示反对。



    琴酒叼起烟,却没有立即点燃。过了几秒,像是决定不抽了,又将唇上那支塞回烟盒里。



    然后淡淡回答道:“不需要。”



    影山步继续问道:“你会讲俄语?”



    “嗯。”琴酒瞥他,不再多说。



    此行琴酒带上影山步有自己的考量。



    这项任务并不难,甚至相比许多行动来说可以称为相当轻松。但是琴酒约见了一个老朋友,认为让这位朋友见一见影山步会有所收获。



    上一次的冲突让琴酒有些意外,毕竟,影山步向来态度谦逊,言辞寡淡。



    在深思之后,琴酒意识到,影山步的认知范围只局限在他所接触过的有限范围内。即使是他经历过的都路久司的实验,影山步应该只知道那是为了治疗他的车祸伤势而进行的手术。



    然而,琴酒看过完整的实验报告,他非常清楚整个项目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进行某种实验,当时的少年只不过恰好符合实验体的条件,因此误打误撞地“同意”了实验。



    影山步又恰好幸运地从手术中存活下来,并且没有任何后遗症地恢复了健康。然后,恰好琴酒在寻找合适的手下,他意外地被琴酒领养,从而加入了组织,逐渐成为了现在的白诗南。



    琴酒的期望,或者说,他对影山步的定位,并不仅仅是一名“部下”。组织内有些东西虽然影山步无权得知, 但是属于琴酒自己的那一部分, 倒是没什么保密的价值。毕竟已经过去了很久,在记忆里都已经泛黄褪色,再想起来时也只余下极淡的涟漪。



    路上一片沉默,为了避免尴尬,影山步便打开了古典音乐电台,将声音调低。



    驶向东京的路途中,影山步抽空看了一眼副驾驶座,发现琴酒闭着眼,但想必不会在外边睡着。既然没有对音乐提出意见,影山步也懒得操心是否应该静音来避免吵醒对方。



    这样不尴不尬的气氛一直维持了很久。



    从东京飞往莫斯科的航班11个小时,影山步坐下之后便拉上了眼罩,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途中空乘分发餐盒时,影山步因为坐在外侧,见琴酒毫无动作,便主动帮他接了一份,放到他面前的桌板上。



    结果没想到当他伸手拉开桌板时,琴酒却睁眼了。



    帽檐下的银灰色眼眸盯了他一眼,影山步发誓在里边看到了无奈和嫌弃。



    影山步:……?



    顿时产生了一种好心没好报之类的的愤愤不平。



    然而,当他打开饭盒后,一切就豁然开朗了。里面是土豆泥、红肠和面包,都是典型的俄罗斯菜。对于他来说,这种传统的菜肴还是让他有些适应不来。



    影山步:……



    他用叉子戳了戳红肠,没戳到底,阻力很大。甚至不是脆皮淀粉肠,充满了毛子的纯肉特色。



    “我们去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坐全日航吧。”他叹了口气,吐槽道。全日航的服务与餐食更合东亚人的心意。



    琴酒听到了,淡淡瞟他一眼。因为机上噪音很大,所以偏头靠近,低声答道:“后勤部门定的。”



    言外之意,就是他又不可能因为嫌弃饭糙而让后勤部门改签。



    低沉的声音穿透嘈杂的轰鸣传入耳中,他低头看到银色长发随着旁边男人歪头的动作洒落自己肩上,习惯性捞起一缕用指腹捻了捻。



    影山步深知,虽然琴酒在日常生活中向来倾向于追求享受,但一旦涉及到工作,他似乎总能让自身的需求无限制地降低,从而全然适应工作的需求。



    结果等他回过神来准备吃饭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顺手把玩头发好一会了,顿时有点尴尬。



    影山步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隔壁人,发现这位发量王者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只是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开始吃饭,于是迅速摆正自己的姿势。



    问就是还有点拉不下面子。



    影山步在放弃切割红肠,改为用叉子插起来直接撕咬之后,才发现里边竟然还有肉筋。只是他秉着反正也吃不饱,蚊子再小也是肉的心态在埋头苦吃时,琴酒瞥了他一眼,然后把面前的饭盒直接塞到影山步托盘里。



    青年显然有些茫然,他转头看向琴酒,琴酒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吃了吧。”



    这话让人觉得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处理剩饭的好办法一般。



    尽管影山步接受了他的好意, 他心中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困惑:



    您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这里生活, 应该已经习惯这种食物了吧。是因为出国的时间过长,导致肠胃变化,还是这飞机上的饭菜即使是对本地人来说也难以接受……?



    随着飞机开始下降,影山步透过窗户看到了一片雪白的世界。



    莫斯科此时大雪封境。雪花像细碎的羽毛般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落,覆盖了整个机场。一块巨大的银质布匹铺展在他的眼前,使得原本立体的城市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只余灯火在雪中闪烁着黄色的暖光,排列交错。



    在莫斯科的远方,各种建筑的尖顶隐约可见,但那浓厚的雪帘似乎要将整个城市淹没,这让他不由得感到一丝寂静。



    大雪纷飞,但飞机依然不疾不徐地降落,落地时机舱里甚至响起了掌声。看来机长大多数是退役战斗机飞行员的传闻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影山步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琴酒没有拒绝后勤部门的行程安排了,主要是其他航空公司可能还未必敢在下大雪的时候按计划降落。



    琴酒坐在窗边的位置,他的视线也转向了外面。飞机正在机场上滑行,而他的目光投向了机场外的一片雪白。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或许又只是无目的地望着。



    “等会先去酒店办理入住,然后去找饭馆吧。”



    “不用。”琴酒非常熟稔地答道,“等会雪会更大,在酒店里吃。”



    果不出所料,当天色在雾霭中变得更为暗淡时,原本还算平静的大雪忽然转为暴风雪,狂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发出尖锐的响动。



    后勤部门兴许是因为琴酒而给了特殊待遇,竟然给他们两人开了间套房,也就是进门之后一间客厅之外,还有两间卧室。



    影山步:……



    虽然知道琴酒如果自己花钱的话也丝毫不会为此心痛,但总有一种莫名其妙被后勤部门嫌弃的错觉,好像在说,你保持点距离,可别惹恼琴酒让他找我们的不痛快。



    【而且我和其他人出任务也没有被安排这么高级的套房啊!】影山步跟系统吐槽。



    系统:【如果你跟那群威士忌开门之后发现房型长这样,你们这一晚还能睡好么。高低得怀疑是不是断头饭了。】



    影山步:【……说得也对。但少年时也不这样……算了这不重要。】



    在入住后,琴酒出于对下楼的懒惰,索性呼叫了客房服务,让餐食送至房间,自顾自地回了自己的大主卧,留影山步在客厅自行点餐。希尔顿的菜单风味相当国际化,远胜飞机餐,而影山步既然可以报销,就毫无顾忌地按照菜单点了一遍。



    客房服务的接线员在电话另一端显得有些犹豫:“您确定要点这么多吗?”



    “确定。”



    总之等菜上来后,让琴酒自己先选他想吃的就行了。



    影山步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的饭量,对电话那边的疑虑没有放在心上。



    点完饭,他把自己的行李拖入次卧, 有些疲惫地把自己扔到床上, 伸展僵硬的四肢。次卧也绝不算拥挤,只是有点可惜了这么个绝好的薅羊毛的机会。



    公事公办,私事私理,琴酒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金大腿摇钱树,一时半会他还想不到除了睡觉薅羊毛这条路子之外更有效率的累积积分的方式了。



    但吵架又只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影山步烦恼地抓抓头发,突然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



    发泄一时爽,热脸贴冷屁股火葬场!年轻人还是太naive了。



    影山步在这边给自己尝试找台阶下,那边琴酒却已经放了热水泡进浴缸里,给老熟人发了一条信息:我已经到莫斯科了。



    那边回到:知道了。



    琴酒问:明天在附近的咖啡馆见?



    对方却拒绝道:我需要更隐私一些的谈话空间。这件事很要紧,来我的办公室吧。



    琴酒:游客不让进。



    通讯那边却答道:那更好。放心,我会安排。



    琴酒看了一眼屏幕,无奈回复:行。



    银发出水,拖着水线贴在身体上,被宽大手掌捞起,徒手绞干。琴酒没有在热水池里待太久,他的目的也很纯粹,只是为了舒缓肌肉。



    他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客厅内那些多出的推车,还有满桌子的盘子,心中有些无奈。但他也明白,只要带着影山步出门,就需要考虑方方面面。



    看到影山步站在桌旁,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琴酒脚下停了停,随手将披在肩上的浴巾扔到茶几上,抬脚走了过去。



    “你想吃什么?”影山步问,显然是打算等琴酒选完后才开始用餐。不知为何,他隐约感觉琴酒似乎心情还不错。



    琴酒的视线随意地在桌面上扫过,最后选择了最近的一盘菜。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就这个吧。”



    影山步在琴酒拿起刀叉之后也跟着拿起筷子,“明天的安排是什么?任务里没有写。”



    他拿到的任务情报中,虽然详细介绍了两天后如何与情报贩子接头,如何验证情报真假,再附加做成一单大生意,但这完全不需要提前两日踩点。



    本以为会听到琴酒说自由活动,影山步都计划好了莫斯科自由行,却没想到对面的男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切割牛排,一边说道:“我们有额外的行程。”



    “……?”影山步愣了愣,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追问道,“什么行程?”



    “见个朋友。”



    琴酒语气清淡,好似在正常不过——实际上外地出差见见朋友本来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事摊到琴酒头上,便显得尤为特殊。



    因为影山步还没见过几位能够被琴酒称为“朋友”的人。



    但他也没有多问,反正明天总能见到。



    桌上又陷入沉默。



    影山步虽然之前纠结了一番,也明白面子诚可贵,积分价更高,可他怎么也不可能在这样得情况下跑到琴酒房间要求睡一张床。



    于是他暂时摆烂了,闷头解决完晚饭便转身回了房间。而琴酒则坐在沙发里, 看着影山步的背影, 半晌,才点上一支烟。



    如今莫斯科的平均温度是-9度左右,因此专门配了抗寒羽绒服。当然,毫不出奇的,是两身款式相同的黑色长羽绒服。



    次日早晨出门之后,才发现雪已经积到了膝盖,路两旁的积雪被堆到绿化带上,形成了颇为壮观的小型雪山。



    即使天气不再下雪,风也几乎停止了,但在这种低温下,皮肤若暴露在外面超过十秒就会感到麻木,所以他们必须穿上手套和帽子。



    虽然影山步在这个冬天跑遍了全世界,但没有哪里的寒冷天气能与此处相比,他还没有适应,感觉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跟在琴酒后面,踏在地面上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看着琴酒面不改色、显得非常自如的样子,他心里暗自嘀咕:这至少得有一半的耐寒基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