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客 作品

第19章(第2页)

 他往近旁另间用作会客的屋子走去,这时叶霄得知他回来了,心中不安,急忙追上去解释:“殿下,并非我存心让她进去的,实在是小王子已闹了一天了,嚷着要回去找大长公主,说不去京都了,还不肯吃饭。我实在没办法,正好她来了,就让她进去试一试……”


 李玄度不置可否,道了声知道了,便推门走了进去。


 菩珠耐心等着怀卫吃完东西,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晚上早点睡觉,将侍女唤进来陪着他,自己这才走了出去,对叶霄道:“小王子饭吃好了,也答应不闹了,明天会和那你们一起去京都的。”


 叶霄很是感激,连声道谢。


 菩珠微笑:“小事而已,何足挂齿。”


 她顿了一顿:“我另外有事,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可否拨冗,予以见面?”


 叶霄一怔,想了下,道:“小淑女稍等,我去代你通报。”


 菩珠静静等待了片刻,见叶霄匆匆回来,为难地道:“小淑女,实在对不住,明早就要动身出发,殿下今晚有事忙碌,恐怕没有时间见你。”


 菩珠看了眼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封函,笑着双手递上,恳切地道:“劳烦侍卫长,可否再帮我将这信函转给殿下?”


 叶霄那夜虽亲眼目睹菩家小淑女与那无赖少年深夜幽会,但过后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少年男女情窦初开,这也不算什么。之后几次接触下来,越发觉她性格好。无论殿下怎样冷待,她都不会生气,何况方才又帮忙哄好了小王子,对她的印象是越来越好。


 方才他去通报,殿下头也没抬就一口回绝了,他本来担心小淑女尴尬,没想到她又笑眯眯地拿出信函让自己转,不过举手之劳,怎好意思拒绝?便接了过来。


 叶霄目送小淑女背影离去,将信又拿了过去,敲开门道:“殿下,菩家小淑女有一信函叫我转交殿下。”说完怕他让自己退回去,直接放在桌上,口中道:“明早要上路了,我再去检查下行装,殿下有事唤我。”一边说,一边立刻退了出去。


 李玄度在灯下继续坐了片刻,待读完了手头的一页,视线终于从手中的黄卷上挪开,望向叶霄送来的信。


 信封就躺在桌角,静静地等着人去拆开它。


 李玄度终于还是伸手取了信,拆开,目光扫过,视线随之一定。


 她竟然约他戌时在前日她落水的那地见面,说有事,恳请他拨冗前去一会。


 不止如此,还说她真的有重要之事,必须要和他当面坦言。她会在那里等他等到戌时末,倘若不见他来,她便再次折返,前来叩门。


 这算什么?强迫他过去见面?


 李玄度心中感到极是不悦。


 并且,他的直觉也立刻告诉他,这是她设下的一个圈套。


 她的目的绝对不会像她书信上面所表述的这么简单。


 他和她之间,又会有什么重要事?


 倘若真是圈套,那么问题便来了,继他的侄儿李承煜和他的幼弟怀卫之后,她现在到底想对自己干什么?


 李玄度的目光盯着信上那几列娟秀的字,心中掠过一缕怪异至极的感觉。


 几分厌恶,又有几分好奇。


 但很快,一想到她此刻应当正在背后算计着自己会去和她会面,那种厌恶之感便将好奇之心给压了下去。


 她当自己也如他的侄儿李承煜或是小儿怀卫那样,会被她所惑,耍得团团转?


 李玄度眉头微拧,将信随手一丢。


 信纸从桌角滑落了下去,蝴蝶般悠悠荡荡地飘落在地,最后掉在了他的脚下。


 李玄度坐了回去,拿起方才看的黄卷,翻过一页。


 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容。他眼睫低垂,看完一页,继续翻到了下一页。


 ……


 菩珠早早到了那株花树之下,等待着她约会之人的到来。


 杏花总是开得热烈而浓艳,毫无保留,招蜂引蝶,于是也就遭了世人轻视,觉它缺了风骨,少了气质,春光中的一抹妖娆俗艳之影罢了。


 菩珠却爱它的热烈与浓艳。


 人活于世,如同春花,若不尽力绽放一回便就凋谢,岂非辜负这大好春光?


 戌时到了,周围悄无声息,隔墙西庭那边的灯火也渐次熄灭。


 都尉府被夜影笼罩。


 菩珠等了许久,没等到李玄度,却没有放弃,背靠花树,依旧耐心等待。


 他可能就是不来,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他也可能会来,而且这种可能性,菩珠觉得更大。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


 他今晚已拒绝过一次来自她的会面请求了,自己却还是厚颜相约。就算他再讨厌自己,难道就没半点好奇之心,不想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约见他的目的?


 月光溶溶,春水暗波,夜风吹拂,花影轻摇。


 有娇艳的花瓣扑簌簌地自枝头飘落,渐渐地落满了她的头和肩。


 菩珠算着时辰,估计快到戌时末了。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将近一个时辰,腿都要站麻了。


 叶霄也应当把她的信送到了。


 他竟真的不来?


 还是他根本就没看自己的信?


 菩珠的心里渐渐涌出一种挫败之感。她感到沮丧,也很后悔。晚上一开始,他让叶霄传话拒绝自己的求见,当时她就该强行闯进去的。叶霄会阻拦,但绝不至于会把自己当场从那个地方给扔出来。


 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她相信,自己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就很大。


 她仰面,望着花树上方夜空中那轮渐渐升话!你哑巴了?”


 菩珠终于缓缓抬头,抬起头时,月光下的双眸已是泪盈于睫,水光闪烁。


 李玄度一愣,皱了皱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泪水,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最后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双手掩面,无声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浑身不适,第一反应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听见或是瞧见了,还以为是自己欺负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话,想了一遍,觉着也没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这么伤心,还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两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点烦,忍了片刻,咬牙冷声道:“行了,别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乱地擦去眼泪,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亲,皆品格清正,我从小也是念过两年学的,认得几个礼义廉耻的字。只是当年我才八岁,就被发到这里充边,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操劳照顾我,后来又得杨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经死了。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活计都做过。冬天河水结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开始还觉着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冻得没了半点知觉,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渐渐消失,望着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实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所以获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计地去认识他。傍着大树好遮阴,我身为女子,胸无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冻河边去洗衣,只想过好一点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别无所求。”


 他依然沉默着。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喜爱抚琴,堪称知音,认识太子殿下于我是极大之幸事,如今我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诺,我对太子亦同样一见钟情,绝无恶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侧,便是我的莫大幸运。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怜悯之心,那日在驿舍,殿下慷慨解囊,我还没有向殿下亲口道谢……”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个简单的动作,阻止了她继续表述对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见我,到底目的为何?”他注视着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处,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为我想法子帮我脱身,恳请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儿的话终于说完了,耳边安静了下来。


 李玄度在这个晚上来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测菩家女儿一定要约自己见面的缘由。


 他想过各种缘由,甚至还冒出过她是否妄图勾搭自己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唐无比,也恶寒无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机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绝非如她所想,皆为惑于色相之辈。


 秦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菩家女儿今晚极力约自己,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来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儿太子,认定太子能将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终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会从中作梗,这才约自己出来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举动固然流于下乘,但在听过她那一番毫无遮掩的剖心之语过后,他再也无法对她苛责了。


 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一个年仅八岁便遭逢如此巨变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当年已经十六岁,成人了。


 她一个弱小女子而已,这大约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归宿和选择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对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闲事?


 何况,侄儿和这女子之间的男女之事,还真不是他这个所谓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长气,沉默了片刻,忽然又问:“怀卫怎么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否则他怎会嚷着要纳你为王妃?”


 菩珠睁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无耻,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对他生出不轨之心?他有些不满殿下对他的管教,我记得我就劝了两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极好极好的人,叫他听你的话,否则你会伤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问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热,否则当日在在福禄驿舍,殿下不过初见,为何便慷慨赏赐了我许多钱……”


 被人当着面竟如此肆无忌惮地吹捧,这令李玄度生出一种略略羞耻的别扭之感。


 “菩氏!”


 他实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断她。


 她的嘴终于止了话,微微仰面,双眸凝睇而来。


 头完,丢下莫名其妙之人,转过身,双手背后,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飘飘,径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经过这一夜,必是被自己给弄得服服帖帖了,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回去之后,只要他不针对自己破坏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对自己的印象如何,她丝毫也不在意。


 最后奉上的那一篮杏花糕,菩珠猜测,他十有八九会丢掉。丢就丢吧,她也不在乎,本来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总之她达成了目的,心情极好,这个晚上回去之后,睡了一个久违的香甜的觉,第二天早上起来,跟着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别,今早临行,千言万语,皆化作凝望,上马之后,还频频回首。


 小王子也是恋恋不舍,临上车的一刻,还从奴仆手里挣脱了出来,跑过来和她耳语,要她过些时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导。


 “怀卫,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实在不耐烦,不知道这两人怎的会有这么多说不完的话,忍不住出声打断。


 “去吧,路上要听话,别惹你四兄生气。”


 菩珠瞥了眼那个微微皱着眉的人,催怀卫上车。


 小王子翘嘴,这才任由追过来的奴仆将自己抱着送上了车。


 巳时,这一行浩浩荡荡数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团在内的人马,终于离开郡城,朝着京都而去。


 菩珠则开始了静静的等待,等着那一个她能回京都的机会。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劈在了明宗庙殿的正脊顶上,将一侧那只高达数尺的巨大吻兽劈落,碎裂一地,庙殿随之起火。


 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寿的前夕,被视为不详。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议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此事的哀奠,各种说法也随之浮出水面。


 数日之后,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书请求孝昌皇帝重新调查菩猷之参与当年梁太子的谋逆之案。